长春真人只要不开口说话,单从卖相上来看,是非常能够令人信服的。宽袍广袖,面容清癯,看上去便显得十分仙风道骨。而且该正经的时候他也十分靠谱,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将皇帝忽悠得似懂非懂,对他反倒更加敬重了,又请他去看看赵璨,设法救人。
一夜未睡,皇帝的精神其实已经十分疲惫,但他还是跟着一起去看了赵璨。不亲耳听到长春真人的话,皇帝实在是不能放心啊!
道家一般都会学习一些医药之理,古代医书上更是不少跟道家的道理相合的部分。不少道观都会兼职医馆,为周围的百姓看病。因为他们基本上不收钱,所以比城里的医馆更受欢迎。
当然,其中有不少人是用符水香灰之类的东西糊弄人,但其中也有不少精擅医理之人。
道家讲求修身,要做到对自己的身体彻底了解,所以越是得道高人,医理反而越是高妙。在这方面,长春真人自然也十分擅长。
一见到赵璨,扶过脉之后,他立刻道,“贫道这里有一粒清凉丸,正适宜此症,待贫道取出让殿下服下,两刻钟内便可退烧。等殿下醒来,便性命无虞了。此后只需细细调养数月,便可恢复。”
“殿下之前醒过一次。”平安道,“只是片刻功夫,喝了药就又睡过去了。可有妨碍么?”
“无碍无碍,殿下能自行醒来,这是好事,说明他身体根底深厚,倒比贫道预想的更好些。”长春真人道,“病中昏睡,乃是身体自行调养之顾,并不会有害处。”
他说着便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给赵璨服下。
皇帝这才道,“如此便无碍了么?”
“自然。”长春真人道,“俗语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殿下经此一劫,想来往后会有更大福报,可喜可贺啊!”
这句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皇帝眼神微微一闪,问道,“真人曾言小七今年内有一劫,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劫难本无定数,并非一定是什么样子。”长春真人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自己虽然推测出赵璨有劫,但巨具体的日期,劫难是什么样子,却是预测不到的。而后又道,“不过贫道观殿下面相,劫难的确已经过了。”
皇帝闻言大喜,“好,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有理!”
然后又对长春真人道,“有劳真人了。不如留在宫中消遣二三日,朕对道家经书,一向敬慕,惜无人指导。许多碍难处,正要向真人请教。”
“陛下谬赞了。”长春真人推辞道,“既是陛下开口,原不应辞。只是山中事杂,此番来得仓促,还是赶紧回山为宜,恐怕有负陛下重望。”
皇帝自然十分失望。只是长春真人才在他面前显露出来的手段,颇有几分仙家气象,所以暂时也不好开口强留,只思量着往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把人留下请教,然后便命人相送。
长春真人含笑捻须,指了平安道,“这个我见过,就让他送我吧。”
平安心中也有诸多问题要问他,正想去送。只是……真人你找的这个理由,未免太过敷衍了吧?
不过敷衍不敷衍都没关系,只要有用就好。皇帝见他开口,便立刻答允,“那平安你就代朕好生送一送真人,然后再回来照看小七吧。”
“是。”平安领命。
说是送长春真人,但显然不可能送他回终南山,不过送到宫门口,安排车马罢了。
所以能够说话的时间,只有出宫这一段路。
未免被人听了去,平安直等到了开阔无人处,才上前两步,问道,“真人怎么会这个时候赶来?莫非真是算着的?”
“算也的确是算着了,不过若非有人请,贫道不会来。”长春真人道。修道者求的是超脱凡世,自然不会管人间兴衰,更何况是赵璨一人的生死?
平安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再联想到赵璨高烧之中还提醒自己长春真人,平安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问,“是谁请你来的?”
“自然便是那位殿下。”长春真人道,“你不是已经猜着了?又何必多问。”
“他是什么时候派人去请你的?”平安抿着唇,继续问。
长春真人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自然是昨晚宫宴开始之前便派了人去,否则贫道缘何能这般及时赶到?”
平安便沉默着,没有再问。
长春真人含笑道,“人世苦痴情,我从前说的话,你还记着么?”
“我不会出家当道士的,再说也不伦不类。”平安立刻道。
长春真人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也罢,你自己既然能够看得清,贫道自然无话可说。可怜了贫道这一身本事、一脉传承,又不知该托付何人了!”
“道长,宫门到了。”平安道。
远远的便能够看到有人架了车在宫门口等候,想来便是之前送长春真人过来的人。虽然还离得远,但因为太过熟悉,平安几乎是立刻就将对方认出来了。
是开阳。
第163章
送了长春真人离开,平安独自转回。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行在宫中宽阔的道路上,周遭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自己脚下的足音,一下又一下。
眼前是一片漆黑,周围的建筑物只有朦胧的轮廓,就像是蛰伏在暗夜之中的猛兽。纵然是平安已经惯熟的路,但什么都看不清楚时,走在上面也仍旧不免令人心中忐忑。
这一刻平安脑子里似是有无数念头轮转,又似乎是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去想。
夜黑得令人压抑,冬日的寒风料峭,吹在人面上,又从衣裳的缝隙之中穿透过去,冻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平安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慌乱。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却不愿意去深想。
好在这黑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平安走着走着,眼前一切便从模糊到清晰,一点一点的展露在眼前。天边泛起了白光,将整片大地都照亮。
恢弘的宫殿楼阁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显得十分庄重,投下的暗影中像是藏着无数的沧桑故事。
倒也不算错,这九重宫阙之中,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唯一的见证者,便是这些仿佛永远不会衰老、能够永垂不朽的建筑们。
平安回到赵璨暂时休养的宫殿时,天光已经大亮,站在宫殿门口,便能看见昨夜留宿在此的人纷纷起身,打算离开。
他们虽然落了水,但在水里泡着的时间并不长,加上毕竟是成年男子,火气旺足,又不似赵璨一般受了伤,所以这会儿虽然身上仍旧不大好,但坚持着赶回家总能做到。
平安从旁边转入后殿,赵璨也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喝粥。
小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找过来,正跪在他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呜呜呜……都是小福子没有照顾好主子,求主子责罚,呜呜……”
平安:“……”感觉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赵璨也有些尴尬,小福子是早就跟着他的人。他之所以用他,是因为小福子十分忠心,而且又细心,将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有些时候,这心思也未免过于细了一点,真是让人头疼。
他待要说几句,但小福子在这种时候,是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一定要认为是自己的失误和疏忽。
见平安过来,他将手中的碗搁下,加重了语气道,“好了,并没有责怪你,身子好了没有?”
“好了,早就好全了!”小福子原本还想哭两声,听见这句话,连忙打住,抹干净眼泪大声道,“接下来主子就交给奴才伺候,保证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嗯。”赵璨道,“你先出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是!”小福子站起身,转过身来看着平安,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样子都给他看了去,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跑掉了。
平安:“……”宫里居然还有这么纯情的人这不科学!
“回来了?”赵璨看向平安,低声问。
平安点点头,走到床前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烧了。”
“辛苦你。”赵璨握住他的手看过来。
平安默默抽回手,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赵璨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想要问什么,就问吧。”他说,因为烧了一夜,所以到现在嗓子还带着些许沙哑的韵味,尤其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平安道,“开阳去接的长春真人,所以你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是吗?”
“不。”赵璨摇头,“只是防患于未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头上那个生死之劫的说法,也是时候摘掉了。”
“所以昨夜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并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平安抬起头看着他。
赵璨沉默片刻,才道,“不,我知道一部分。”
“不光是知道,恐怕还是你安排的吧?”平安尖锐的指出重点。
赵璨苦笑,“平安,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我如此行事。但我却不得不做,说出来不过徒增你的担心罢了。原以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谁知……”
“哪一步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平安打断他的话,问。
赵璨愣了愣,道,“刺杀。”
果然,事情跟他猜想的一样。所谓的刺杀,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皇帝。或者说,目标正是皇帝,但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要他的心。
这一步看似凶险,但只要安排得当,实际上并不会太过危险,不仅如此,还能够得到足够的好处。
救驾之功,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如何自不必说。
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垂垂老矣,又怕死又念旧情的皇帝。
从听到长春真人的暗示,又见到开阳开始,平安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怀疑。但是真的听到赵璨承认,心中的情绪还是非常复杂。
他可以理解赵璨孤注一掷,想要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的做法,也明白赵璨又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然而……谁又能为他当时眼睁睁看着水榭倾塌的心情负责呢?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事情已经如此,你成功了,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是对的。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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