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风,他披了外袍,长发被吹拂在脸颊上,又被不耐烦地拨开。柳清歌微微讶然,看江澄模样,分明是将要歇息了,连头顶发冠都撤了下来。
江澄面前还有一人,着紫服,与白日里柳清歌见过的江家弟子同样打扮,正对江澄抱拳行礼。
“宗主,”那弟子道,“遗体已平安送回莲花坞了。”
江澄“嗯”了一声,道:“家属可安置妥当?”
“安排好了。”
柳清歌了然。
那日夷水之上,莲花坞是战死了一名弟子。江澄在李家盘亘这几日,除了白猿线索中断,恐怕还是在等云梦那边将弟子后事安排妥当。柳清歌心里谈不上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洛冰河是他师侄,沈清秋又是他同门,因两界合并走漏的魔放出这来路不明的白猿,在别人地盘上作乱,于情于理,他都是有些理亏的。他这人素来直接,凡动手能解决的事,绝不多费口舌,如今抬头看去,江澄屏退了弟子,独自一人当风负手站在月下,月影西垂,他一身紫衣几欲融进那片夜色中去。
倏忽铿锵几声金石之音,风中夹杂喁喁两句荆楚之地的歌谣,声音干涩不成调,很快将止。柳清歌见江澄指尖本来在腰间三毒上轻扣了几下,随口吟来的调子暗哑,还未听出什么,那唱的人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般,细眉轻拧,一点戾色涌上眉头。
这倒好像是他无意中窥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情绪……一脚踏入别人的领地般,平白地一股惊讶与尴尬糅杂起来,仿佛喉头被灌下去一口烧酒,搅得他心神不宁起来。
柳清歌蹙一蹙眉,摒开这些无端纷扰的情绪,只想从来处退回去。他身形稍动,脚下枯枝却哔剥一声,霎时间暴露了藏身所在。
江澄眼风如刀,紫电势也如刀,顷刻劈向柳清歌所在!
“且慢,”柳清歌出手招架,乘鸾并未出鞘,单单横剑抵下江澄这招,“深夜路过,我并非有意。”
这解释两句于他已是十分难得,江澄却不领情,咬牙切齿撤回紫电,正待讥讽两句,却让柳清歌抢了先:“白猿之事,是苍穹山之过,此事定会有个交代。江宗主……节哀。”
他这两句话确实出自肺腑,若沈清秋在此地,不免要感叹一番百战峰峰主竟然会有今天,其实倒也不然。柳清歌其人,行事做人自有他一番道理,沈九予他脸色时,他便恶言以对,闭关救他一命,身中无可解之后,对沈清秋他也是能帮则帮。便是在幻花宫前,众人皆道沈清秋丧尽天良,未亲自证实之前,他也还是原意相信同门。
江澄一击不成,对方连身形都未晃动一下,心头怒气更盛,陡然被柳清歌抢白,尚没反应过来。待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话,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才好。所幸柳清歌早有去意,既然话也说完了,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还顺道嘱咐江澄早些休息,明日出发。
好像是一报还一报,今天白日里江澄甩袖离去,留柳清歌一人在议事厅;晚上柳清歌扔下话就自行歇息去了。
见柳清歌那处房中,烛火焉地灭了,当真是一副好好休息的样子,江澄无名之火乱窜,劈手甩下一掌,衣袍滚滚了自己房间。
远处李家主自睡梦中惊醒,耳畔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动静还在回响,迷迷糊糊侧耳听了半晌,见没有别的声音,又睡了回去。
次日清晨。
江澄甩开一叠厚重纸页,劈头盖脸砸向柳清歌,被这人伸手尽数接个正着。两人目光自空中交接,周围众人仿佛看见一阵电光石火,兵戎相交,纷纷低头专注整理行囊,屏气凝息。“接着,”江澄又面无表情自怀里摸出只沉甸甸的钱袋扔给李公佐,“昨晚练剑,不小心打坏了你家花墙。”
李家主:“……”
他一手接了钱袋,心道昨晚原来不是错觉,一面连道不碍事不碍事,说罢把自己的大弟子踢了出去。
李家大弟子:“……见,见过江宗主。”
江澄对金丹以下修为的一向连眼神也懒得给,径自点了手下后继过来的江家弟子,恰巧见柳清歌翻完了那叠纸页,便道:“我已派人走访过白虎陇,从村民口中探出一条路径来。”他做事果真雷厉风行,昨天才听得消息,今天就整理出了资料。柳清歌翻了翻手上路线图纸和些古籍的抄页,便抱了剑起身,同江澄一块往出走。
那李家大弟子要做向导,见前面两位大神说走就走,忽然想起一事,脱口就道:“咦,不是要扮夫妻么?”
如果重来一次,李家主希望他没有收过这个徒弟。
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射在这大弟子脸上,江澄目若寒星,嘴角森然上扬:“哦,既然你这样念念不忘,来人,”他挥一挥手,“去,给这位少侠买一套现成的女装来。”
在场众人憋笑都有破功,江家弟子不敢把江澄的话当玩笑,还真的去买了套成衣来,亲手把包裹递给那弟子。见弟子尴尬,李家主只好出声道:“咳……给你就拿着吧,江宗主送人东西,毕竟十分难得啊。”
大弟子委委屈屈地应了。
这么闹一番,众人收拾心情,也就出发了。
此行苍穹山仅有柳清歌一人,其余十来名江家弟子,均是翘楚。随行还有李家弟子六七人,其中刚才那名大弟子生长都在本地,老家正是武落钟离山一带,便做了个向导,引路快些。
这些人都是修士,赶路自然是御剑。江澄与柳清歌在前,一路风驰电掣,很快落在这座山前。
武落钟离,又作佷山。这一带山势倒不十分险峻,两岸夹江,山体郁郁葱葱绵亘千里,晴空碧波,江水澄澈,御剑破开云层放眼望去,当真十分广阔。
甫一进山林,头顶参天古树隐天蔽日,连温度都下降不少。这里十分寂静,或有淡淡的雾气萦绕在林间,明明外面是艳阳高照,里面却仿佛另一个时空般,倒教人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
众人纷纷收剑入鞘,拿出罗盘和所绘地图,按图索骥寻起路来。这山上久不通人,杂草丛生,要辟出一条路来格外不宜,要是御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们此行,是来求廪君显灵相赠宝器,倘若以御剑代步,实在太过招摇,未免不美。
江澄年少时夜猎,盘亘山林几天几夜都是寻常之事,只是甫一进入这武落钟离山,便皱起了眉头。
柳清歌道:“太静了。”
他怀抱乘鸾,神色看不出有什么起伏,目光却如鹰隼般盯着不远处半人高的灌木丛后。
江澄顺他目光看过去,却体会不出有什么异动。既然看不出来……那就打出来吧。他手掌一番,紫电赫然握在掌心,正待出手时,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一道细影弹起,朝他扑来。
乘鸾出鞘。
这一剑快,而且准。
谁都没有看清柳清歌如何拔的剑,也看不清这惊艳的一剑如何动作。
江澄回神时,他一只手腕被柳清歌握了,两人挨在一处,方才他站的地方赫然是条被斩为两节的长虫,正在地上嘶嘶吐信,翻滚了片刻才力竭死去。
柳清歌低头看去,那蛇涎液淌过的地方草木即刻枯萎,显是剧毒。他正思量什么,江澄却一挣了出来。这江家家主猛然倒退三步,另一只手将那处被柳清歌握过的皮肤蹭得通红。
江澄瞪了柳清歌一眼,生硬道:“我自己躲得开!”
柳清歌只当他觉得被当众拂了面子,便撤手也不再说什么。
一行人仍是顺了地图所指,往前走去。
第四章肆.
因先前遇见那蛇,大家纷纷都小心起来,用剑砍下树枝在山林草丛中敲敲打打,做个惊蛇之意。
巴人尚武,白虎主杀伐。黑穴又是廪君带领族人出山的地方,星宿上当主七杀。这与那村民口述画出来的路线基本无二,大方向在南,是以丛林中虽不见天日,但有罗盘指路,倒也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来这一趟,准备时间虽短,但依仗有李家主这样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相助,还不算太仓促。那条蓄意攻击的蛇被柳清歌斩杀后,这一路便再没有什么异动,但为防万一,江澄还是叫人取出雄黄,以纸包了,命弟子别在腰间。
一行人按罗盘所引,继续南行。
这山林隐天蔽日,无法以日光判断时间流逝短长。这些修仙之人,与常人又筋骨不同,走了半晌,待到林中光线稍稍微弱了一些。众人从一处坡地上下来,拨开一人高的草丛,走到了片空地上。
此处是两峰夹交的谷地,地势下凹,东西各有两处水潭。众人抬头看去,但见眼前空地上有一处破败庙宇,外型腐朽,顶上野草丛生,半边地基都沉入了泥土之中。江澄皱一皱眉,见柳清歌自顾自走去了旁边一处石碑前驻足观看,便吩咐弟子原地等候,也走了过去。
这是座一人高的青石碑,刻有玄武底座,埋在土里。那碑面经日晒风蚀,上面的刻字实在难以辨认。江澄看了一眼,见尚能辨认的字迹竟是小篆,不觉有些奇怪,又凑近了些。
柳清歌见他来看,以手拨开石碑上的苔藓杂草,沉声道:“是秦篆。”
江澄看他一眼,也去伸手拂开最后一行字上的青苔,见那落款赫然是秦将司马错之名,心下了然,便道:“巴国确曾向惠文王恳求出兵,讨伐古蜀。”
他说的是《华阳国志》里一段记载,巴人与蜀人之间连年征战,蜀王伐苴,苴候便投奔巴国,两国一起求救于秦。秦惠文王便遣将司马错领兵伐蜀,灭之。事迹虽然有据可考,但江澄心里还是存疑。毕竟荆州与川陕相隔,司马错灭蜀,又如何会在武落钟离山留下石碑?他待要去看那石碑上的字,柳清歌却开口说话了:“这石碑上,是的说周慎王五年,巴人让道秦军伐蜀,即蜀灭,秦军扩修五丁道,在此地发现一具蛇骨,长逾一百三十丈,肉身俱腐。有人说蛇骨是山中神明遗体,司马错便遣人修了这座蛇骨庙。”
江澄头一次听闻柳清歌说这么一大段话,不由得看他一眼。
柳清歌真决心要干什么事,效率自是不必多说的。他既答应要给江澄一个交代,进山以来自然对诸事十分上心。只是上心归上心,柳清歌常年一张冷脸,便是开口说了这一大段话,仍是面无表情,见江澄看他,才把目光落到这位江宗主身上。
江澄即刻又移开目光。
他径自走到庙门前,隔了五米距离,挥袖振开两扇木门。霎时间灰尘滚滚,一阵腥臭扑面而来。
江澄身后围过来的众弟子纷纷掩住口鼻,向里张望。
一人道:“咦,那殿里的柱子好生奇怪,像是……像……”
另一人接了他话道:“像一节节脊椎。”
是了。碑文上讲司马错用蛇骨建庙,这蛇的尸骨经年不腐,还支撑着庙宇也倒有几分意思,只是毕竟骨质材料与木头不同,气味实是让人难以接受。江家几名弟子闭了口鼻呼吸,以眼神请示江澄。江澄略一点头,嘱咐道:“看清供奉的是何人。”
那几名弟子点头称是,待要进入时,后方一个身影陡然便要冲进殿中,江澄与柳清歌同时反应过来,三毒同乘鸾剑一并出鞘,要拦下那人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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