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苏特默许了队内交往,他相信这两个人不会因为感情而妨碍自己的判断。索尔贝是职业杀手,杰拉德是前军人,他们两个原本的职业都要求他们将自己看作是纯粹的工具,将人性中的一切感情压抑到极限。事实上,里苏特觉得自己并没立场对他们指手画脚,毕竟他自己就是被仇恨驱使着才走上了这条道路,就连替身能力都和悔恨有关。这让他觉得稍微有点可笑,他们的组织叫做“热情”,但为“热情”在暗地里扫清障碍的暗杀者们并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情感。
之后的一次任务则让他彻底打消了疑虑,他、索尔贝、杰拉德和梅洛尼兵分两路,去刺杀某个政界要人,但因为情报中途泄露,在伏击点的杰拉德和梅洛尼被敌人抓了个正着,一番激战后不得不先行撤退。目标在城内逃窜,他们改用备用计划,由索尔贝从高处进行狙击,里苏特替他守住身后。无线电里传来一阵阵枪声,杰拉德为了掩护梅洛尼,中了几枪,虽然没在要害,但失了不少血。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向里苏特报告目标的行进路线,听筒那头杰拉德的声音气喘吁吁、逐渐微弱,听得里苏特手心冒出冷汗。他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和杰拉德确认目标距离狙击点的位置。索尔贝全程听着他们的对话,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一动不动。里苏特下意识用「金属制品」探查他的心跳,随着目标逐渐靠近,索尔贝的心跳慢了下来,呼吸也接近停止,甚至在目标被击毙之后,索尔贝的心跳也没有加快。直到他们和杰拉德、梅洛尼汇合之后,索尔贝把狙击枪扔给了毫发无伤的里苏特,将杰拉德扛进车里,飙车回到总部进行医疗,一路上他的脚就没从油门上放下来过。
相比之下,杰拉德没有索尔贝那么专业,在遇到这类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自然没有那么冷酷。尽管在完成任务方面,杰拉德无可挑剔,当他的注意力集中的时候,环境中发生的其他事对他而言都不存在。虽然没有像加丘那样一点就着,但与在工作时完全不讲感情的冷面杀手比起来,杰拉德依然容易受到情感的驱使,毕竟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就是因为神经断线而失手杀人。这当然不能说是坏事,索尔贝习惯于压抑,在工作时将个人私情完全排除在外,而杰拉德正好和他互补,他了解人类的情绪,更擅于利用它们。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杰拉德可以很轻易地制造恐惧和焦虑,用替身能力夺走他们的声音,然后将他们逼迫到极限,在那张嘴终于吐出真心话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将声音归还,从而挖掘出最深的秘密。
这同时也意味着杰拉德无法忽略自己的情感,尽管他在工作中可以保持扑克脸,举枪射击的动作永远流畅精准,但只要索尔贝的任务出了岔子,神经绷紧、理智摇动的声音就会从杰拉德体内传出来。和他搭档过的好几个人都作证曾经听到过那种冰川碎裂的声响,并且三番五次地强调那不是幻觉。
当然,他们的情感差异也和杀人的手段有关。索尔贝习惯于隐藏自己身为替身使者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会利用替身能力杀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个普通的杀手一样用枪械完成任务,在瞄准镜里决定目标的生死。枪口和目标的距离隔断了人类之间的共情,抬手,瞄准,射击,目标倒地,生命被压缩成油墨组成的简单符号。而杰拉德则是把自身运用到了极致,像个军人一般将自己当作工具,可同时又维持着真我,将自己的真情实感投入其中当作武器,使目标身心崩毁。他不讨厌血腥,也完全不介意弄脏双手。他的替身让他既可以成为持枪的那个人,也可以成为一把刀或者一颗子弹,撕裂对方的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总而言之,无论是里苏特还是普罗修特,没有一个人对杰拉德和索尔贝的关系提出意见。和他人发展出亲密关系或许和他们作为暗杀者的身份不那么相称,但是小队里目前还有两个没杀过人的新人,一个举不起重物的豆芽菜,还有一个人体描边大师。就算搞队内检讨也轮不到他们。
老板在两个月之后解除了警报,他们之后再也没听到过那个法国的替身使者或者是他身后的跨国集团的消息。起初梅洛尼和伊鲁索试图从同是法国人的索尔贝身上寻找线索,但他们只得到了当事人的白眼,又不是每一个法国的替身使者都相互认识。组织在地理层面的扩张告一段落,之后的发展方向便是向深层渗透。他们的老板有着非凡的野心,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他的罪恶帝国。暗杀者们留在了那不勒斯,他们不再需要大规模地迁徙,团队作战的机会也少了很多。一年中的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在意大利的各个地方执行任务,只有在领取赏金和休息的时候才能一聚。
索尔贝和杰拉德在那不勒斯附近买了房子,位于郊区,四周邻居稀疏,大有退休养老的模样。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可能,位于郊区的房子就和当初波尔波名下的仓库一样,目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反正卡车后箱用布盖上之后都一个样子,没人知道里面那些箱子里究竟装的是酒还是枪支弹药。住在郊区的另外一个主要优点则是安全,尽管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替身使者无论住在哪里似乎都不太需要为自身的安危着想——实际上,如果住在闹市区,那么他们的邻居们应该好好考虑给自己全家买人身保险——但无论如何,穷乡僻壤的郊外平房从客观上就是比市区内的高层公寓更加难以入侵。
索尔贝一直对窗户太多采光太好这件事颇有微词。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买的不是普通住宅,而是以出租为目的的度假小屋,所以那栋房子在建造的时候主要目标就是把外面的景色展示给屋内的人,恨不得四面全是窗户。而至于隐私性,房屋位于郊外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优势。如果不是杰拉德拦着,索尔贝可能会把卧室选在地下室,最后双方讨价还价了一番,选择把卧室的窗户用窗帘长期遮上。
“这四周是平地,路对面甚至比我们位置要低,没有适合狙击的角度。”杰拉德一边和索尔贝搬床垫,一边试图讲道理。
索尔贝则用一脸“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觉得不行”的表情回答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工作休息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搞装修,暗杀者当然不可能找装修队伍,不过所幸他的同事们也对装修新家充满了兴趣,纷纷提出帮忙。梅洛尼和普罗修特对室内装潢的风格争执过一番,最后普罗修特在队内投票里以贝西的一票险胜,迫使梅洛尼放弃了现代艺术风格的墙纸和粉红长绒地毯(当然,普罗修特的手工地毯在之后也遭到了否决)。不过梅洛尼爽快地接受了这次失败,甚至破天荒地没有在任务结束后销毁「娃娃脸」,而是让它进行刷墙和铺地板的工作。他们的家具是霍尔马吉欧开车送来的,他的替身送货实在是一绝,但就是不知道究竟哪些是买的,哪些是他和伊鲁索一起偷的。里苏特和杰拉德则负责安装水管和电线,顺便还发现了「金属制品」不会触电的特性。在装修完成可以入住的那天晚上,他们在索尔贝和杰拉德的新家搞了个聚会,那天正好是发薪日之后的第二天,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就连里苏特都破天荒地喝了点酒。但由于这间屋子只有一间作为卧室,其他的不是工作间就是库房,所以除了房屋的两位主人之外,剩下的暗杀者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客厅。两个未成年人在普罗修特的威胁之下睡了沙发,其余的人要么睡在车里,要么睡在地板上。
“镜中世界也能睡人。”伊鲁索突如其来的大方着实让人惊讶,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也喝多了,不过有地方睡总是好事。霍尔马吉欧没领情,自己去车里睡了,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则睡在镜中世界的沙发上。
这时候梅洛尼用胳膊肘捅了捅伊鲁索:“你在想我在想的事吗?”他扬起眉毛,冲他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没错。”伊鲁索心领神会。既然镜中世界有沙发,那么就肯定有床。两个人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跑到了卧室里,一前一后地蹦到了床上。在之前搬家具的时候,伊鲁索留了个心眼,在他们房间里放了一面穿衣镜,位置非常自然,但是角度正好能看到床面。两个八卦爱好者挤到镜子前面试图在一片黑暗里看出点什么,他们等了半个小时,床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只好无聊地回去睡觉。
当晚索尔贝睡的非常不安稳,他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在入睡前的一个小时,他躺在床上,保持静止,时不时瞥一眼在旁边睡着的杰拉德。但杰拉德早就睡着了,他喝了太多酒,无防备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残留着红晕。
杰拉德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缺乏紧张感。第二天早上,索尔贝神志不清,只能喝咖啡续命,他看着精力充沛的对象,由衷地感到了嫉妒。他和杰拉德搭档了快三年了,起码有一半的时间睡在一起,但无论是他们睡在两张床上,还是睡在一张床上,索尔贝都不记得杰拉德有失眠的时候。唯一的一次大概就是他把杰拉德捡回来的那个晚上,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听见杰拉德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弹簧的吱嘎声清清楚楚。但到了后半夜,那位新晋杀人犯照样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精神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起初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杰拉德会因为身体接触而惊醒,但几次之后他就习惯了——当然,前提是他知道旁边睡的是谁。相比之下,索尔贝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了自己身边躺着别人这件事。杰拉德在他的建议之下改用了有香味的洗漱用品,以免再被索尔贝梦中误伤,但结果只是让索尔贝知道自己身边有人,根本睡不踏实。这个问题直到八月节那天晚上才得到解决,那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和杰拉德突破了普通的搭档关系是其中一件。他们那晚紧挨着睡到一起,杰拉德抱着索尔贝的胳膊,就像抱着一杆狙击枪,他的头靠近索尔贝的下巴,洗发水的香味笼罩着对方。黑发杀手的嗅觉系统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整整闻了一晚上之后将这个味道剔除出了识别范围,那晚之后,他终于能够伴着对方的气味和体温安稳地入睡。
索尔贝放下咖啡,停止了怀旧,这不像他,回忆是杰拉德常做的事。而此刻杰拉德正坐在窗边,在电脑上接收情报,他的办公桌正对着窗户,外面是一大片被阳光晃到瞎眼的绿色。
他真的缺乏紧张感。索尔贝这样想着,他坐在客厅里,窗帘拉着,他在阴影中看着被阳光笼罩的搭档。杰拉德没穿上衣,背对着他,眼睛看着电脑,手上转着钢笔,他聚精会神地抄写着密码,上面是下一个任务的信息。他身上还有上一次任务留下的弹孔,红色的小小的陷坑,像是被陨石袭击的月亮。杰拉德身上的伤疤很多,有些是在军队的时候留下的,但更多的是在他成为暗杀者之后受的伤。他每次都能完美地干掉对手,但也经常会为此付出代价,就算是一把刀,在角度不太对的时候,刀口也会不可避免地崩掉。杰拉德偶尔会抱怨索尔贝总是拿他身上的疤痕做文章,因为索尔贝的身体非常光滑,他没法礼尚往来,所以只能自己动手,在索尔贝身上咬出一个个牙印。
事实上,杰拉德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受的伤大多是因为无可奈何。他做着危险的工作,而且很多时候他的工作环境比其他人更危险。因为他是前军人,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善于处理面对大量敌人的情况——尽管这种事不常发生,但一旦出现了,他就是小队的依靠。有的时候普罗修特会主动代替杰拉德,有的时候加丘会去帮忙,但里苏特和索尔贝都很清楚那两个人和杰拉德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普罗修特和加丘会评估状况的严重性,选择合适的切入角度,甚至会考虑这样做是否明智,有没有除此之外的选择。但杰拉德不会,只要那是里苏特的命令,或者只要杰拉德认为这是他们需要的,那么他就会直接去执行,而不是站在一边考虑什么明智不明智的问题。他在任务中会谨慎地行动,但在任务开始前从来不会评估风险。里苏特由衷地觉得拥有这样的部下是一种幸运,但同时这也迫使他在安排任务时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因为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赴汤蹈火,哪怕任务的终点只有死亡,也在所不辞。
但这不意味着索尔贝会和里苏特有一样的想法。他毕竟不是队长,他是杰拉德的搭档,更是他的恋人。他进入这个行业比其他人都早,所以很清楚杰拉德这样的心态从何而来。这是一种自我放逐。这份工作是不会让人全身而退的,他们会和很多人结仇,会被仇人追杀,任务会失败,会被反抗的目标追杀。尤其是年纪增长之后,自己的身体会衰退,但他人的仇恨只会日益加深。在踏入这道门槛之后,暗杀者就注定不得好死。对于惜命的家伙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可这种体悟只有在真正成为了暗杀者时候才会得到,到那时后悔已经晚了。
在新年夜的时候,暗杀者们再次聚在一起。那次聚会是梅洛尼主持的,当时老板突然要求他们进行年终报告,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忙着文书工作,对梅洛尼的请求听都没听就点了头。
好在梅洛尼虽然兴趣恶劣,但是搞团建的能力不比霍尔马吉欧差。今年他们组来了两个新人,还都是未成年人,而且看样子以前没有这类的经历。梅洛尼把气氛搞得很热闹,大家有吃有喝,还玩了几个破冰游戏。加丘难得地没发脾气,虽然他明着不表现出来,但是头上时不时升起一阵白雾,他还不能完全控制「白色相簿」,所以在情绪高昂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冷气。而贝西全程都挂着笑脸,因为桌上的美食而高兴,因为霍尔马吉欧的黄色笑话而脸上发红、笑个不停。他来到暗杀者小队之后一直非常紧张,今天可能是他笑的最多的时候。普罗修特看着贝西开心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也被感染了,露出微笑,和里苏特碰了杯子。
那天他们熬到很晚,索尔贝和杰拉德决定在总部过夜,他们两个人叠着睡在平时坐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索尔贝因为个子高的缘故被压在了下面,杰拉德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索尔贝当然也很困,他喝了不少酒,杰拉德压得他呼吸困难,加重了睡意。但就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饭桌那边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他本能地警觉,试图分辨说话的人的身份。他隐约记得最后留在那里的是负责收拾的普罗修特和里苏特,于是他侧耳细听。
普罗修特似乎在单方面对里苏特发脾气。这倒是新鲜,虽然他们私交密切,但私下关系再怎么好,里苏特都是他的队长,普罗修特哪怕对他的决策不满意,也绝对不会和他吵架。索尔贝对抗着困意,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普罗修特的声音抑抑扬扬,而里苏特的声音过于低沉,根本听不清楚。索尔贝只能模模糊糊地听个大概,但光是听到其中的零碎片段就让索尔贝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难过。
大致上,普罗修特在后悔,他突然觉得当时应该把贝西送到福利院,而不是留在这里让他迟早被杀。贝西还没准备好,但他必须得准备好,如果没能接受这个命运,那么他永远都无法获得荣光。事实上,在那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普罗修特、霍尔马吉欧和杰拉德三个人曾经寻找过贝西的生身父母。他们发动关系,翻遍了人口走私途径城市的警局报告、孤儿院名单和失踪人口记录,但一无所获。暗杀者们揭露了他们自己不愿承认的可能性,唯一的突破口落在了贝西自己身上。贝西信任普罗修特,对他的提问知无不言,虽然普罗修特工作时不知恐惧,但唯独此刻他不敢继续探究——命运已经对男孩过于残酷,若要再逼他承认自己被父母亲手卖给器官贩子,普罗修特觉得自己的灵魂会因此万劫不复。这里自出生起就失去选择的人已经够多了,他宁可欺骗自己,相信贝西曾经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幸福地生活在常人的康庄大道上。
“或许以后贝西会憎恨我。”普罗修特说。
“把他关在笼子里的不是你。”里苏特回答。
“但我也没有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普罗修特摇了摇头,“贝西太柔弱了,他到现在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越是没法理解,我就越觉得他还没有接受这命运……如果他没能获得荣光,他死时一定会憎恨我,如同我憎恨我的父母为我铺就的、我无法挣脱的工具般的人生——里苏特,请你不要误会,我从不认为谋杀是罪,人天然拥有掠夺的权力。但是,里苏特,我问你,人有使他人活下去的权力吗?我从来没因杀人而后悔,但我现在竟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
“你过虑了,普罗修特,你喝醉了……”暗杀者首领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感觉消失在房间里,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临睡前,索尔贝思考着普罗修特的话,因为这和他也息息相关——毕竟他把杰拉德带上了这条路,如果普罗修特认为自己有罪,那么索尔贝也有。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以至于在开车回去的时候把这段故事和杰拉德说了。坐在副驾驶的金发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普罗修特终于提前迎来中年危机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别把我和贝西那种小鬼混为一谈啊!”杰拉德说,伸手抓住了索尔贝的胳膊,像是展示自己的手劲一样捏了捏他小臂的肌肉,“难道你要我把我讲过的所有事情都再讲一遍吗?”
杰拉德说的是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在和索尔贝的关系变得亲密之后,他时不时地会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杰拉德想和他聊天,但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巧妙地回避了一些关键的信息,比如他的出生地,比如他的家庭的具体构成。他当然不在乎索尔贝知道他真实的过去,真名、出身这些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但对他的家人来说这些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杰拉德为了保护他们,选择把这些封锁在自己的头脑里。
他和索尔贝分享自己的回忆。跟着父辈进山狩猎,爷爷割下的新鲜肝脏,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母亲秋收,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生、长大。这些是曾经令他感到幸福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令他十分快乐。他想和索尔贝分享这些,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快乐的,还因为这是这个灵魂在被称作杰拉德之前的最后的存在证明。索尔贝带他走进了新的生活,这是杰拉德唯一能送给他的礼物,同时,也是杰拉德对过去的告别。
“不需要。”索尔贝说,他意识到了这样的多愁善感只是来源于宿醉,但杀死一个想法是极难的,在得到答复之前,它会不断地生根发芽,“我想我只是——”
“我不会憎恨你,也不会怪你或者怎么样。”杰拉德打断了他,他收回手,眼睛看着前方,话语中没了那些浮于表层的轻快,“我早该——该怎么说,我想不到合适的话……索尔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吗?”
“在酒吧里。”
“没错,我被发现是同性恋,被军队除名,无处可去,差点被一个混蛋强暴。”杰拉德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组织语言,“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可我遇见了你,你带着我离开那里,甚至还给我找了份工作,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索尔贝在红灯前停下。
“不,你解决了我的问题。”杰拉德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汇,他用一种非常严肃的、不容置喙的笃定口吻说着,“即使你不那么做,我也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不,打出生以来,我就在这条道路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索尔贝,你没有把我拉到死路上,你是在这条路上和我作伴的,你和他们让这条路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继续说:“我和你讲我的过去,是,那是我幸福的回忆。但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是,那种‘普通的幸福人生’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在我的家乡,同性恋是有罪的,要受’永火的刑罚’。我早早意识到自己是异类,学着‘正常人’的一言一行,用伪装换来表面上的幸福,可我从不是他们眼中的样子。当他们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就必须被排除在外。而最讽刺的是,当我伪装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聪明的选择,可那些我瞧不起的人、那些不屑于伪装的我的同类们实际上早就一眼看透了我,所以我才杀了那个男人。”
红灯变绿,杰拉德示意他继续开车。他知道索尔贝正在消化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索尔贝一定会理解,他比自己入行早很久,他相信这样的心境转变在索尔贝身上也曾经有过。
那只是一种从自我欺骗中清醒的过程。杰拉德在被叫做这个名字之前欺骗着自己,以为只要隐藏得够深,他就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拥有幸福的生活,但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戴着面具强行挤入正常人行列之中的生活或许在开始会很顺利、很幸福,但那又能持续多久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年幼的生命尚且能满足于亲情,可当他情窦初开、渴望爱情的时候呢?他难道要和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女人共度一生,只为了扮演宗教画册里的完美家庭吗?起初杰拉德害怕去思考,他仓皇逃窜,逃进军队,逃到了一个男性荷尔蒙最旺盛的地方,在那里他最终没能掩藏住自己。他该往何处去?他被一把撕下了伪装,灰溜溜地回到了他原本的群体中。我不想这样,我不要。他内心无声地哭叫,像是被关在家门外的孩子,请求父母打开门,仿佛这样他就能再度成为家庭的一员。可这已经不再由他的个人意愿左右,他被灌酒灌得昏昏沉沉,那男人把他扛进厕所隔间,放到马桶盖上,然后解开裤子,露出长疣的器官。我不要。杰拉德确信自己在大叫,可他的声音却那么的微弱,那么的不值一提。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反抗的,酒精阻碍了他的判断,他一次次挥下拳头,眼前的尸体面部凹陷、脑浆横流,他站在血和厕所水组成的池塘里,吐了自己一身。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骆驼被压死了,可那一刻杰拉德却觉得此生从未如此轻松。
他和贝西当然不一样,贝西或许有过幸福生活的机会——在他被抓走成为商品之前。但杰拉德知道,自己实际上一开始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只是在成为了暗杀者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已。他杀人时从不觉得愧疚,当然不仅是因为但凡与黑手党作对的人十个里有十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更因为这是他留在他们之中的唯一途径,是他和索尔贝能一起继续生活的手段。他被恐惧和愤怒驱使着用拳头杀死了那个迫使他认清现实的男人,但索尔贝向他伸出了手,杰拉德握住那只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注定。而那之后他们共度的时光让杰拉德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就这样走向死亡,他也会非常幸福。
“我知道我不得好死。”杰拉德说,这个想法让他胸腔没来由地觉得沉重,这很奇怪,他明明觉得此刻非常幸福,但他却发现自己在哽咽,“但是……索尔贝,我的索尔贝啊。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那就是我的幸福人生了。”
索尔贝板着脸,不发一语,但并非是因为杰拉德的话语难以消化,他只是有些惊讶。索尔贝和大多数地下世界的人们一样,在真正了解黑暗之前就已经深陷泥潭。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玩这个游戏——他自知没有全身而退的能力,而强行退出就意味着死亡,索尔贝当然不想死,所以他快速地学会了游戏的规则,并成为了个中好手。他对杰拉德的心境变化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刚刚入行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在进入地下世界的那一刻就和寻常人的生活分道扬镳,不过他那时没有遇到任何人,所以深信自己会孤独死去——这没什么可怕的,他手上血债累累,理应获得这样的结局。但杰拉德的话让他非常难受,倒不是因为对方心甘情愿和自己死在一起,而是杰拉德竟认为这样道路幸福无比——这痛苦的、压抑的、异常的人生道路,这条索尔贝不得不反复杀死自己才走得麻木的道路,杰拉德竟胆敢说“这就是他的幸福人生”。在索尔贝适应了黑暗,他未死的人类之心还在寒冷中啜泣的时候,他的杰拉德依着对他的爱情,凭空擦亮了灯火,又把那火种放进了他的心里。这让索尔贝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恐惧,杰拉德的话让他的内心发生了动摇。他的地下室里现在开出了花,那花没有阳光照射注定要死去,他本该看着它死去,就像先前的许多花朵一样。
但他现在不想让它死去了。
他们在那之后没有再谈及过去的事,尽管两个人在一起工作的机会不断增加(里苏特逐渐习惯于把他俩编成一组而不是分开),休息的时间也逐渐同步,但杰拉德和索尔贝都不再因此烦恼。在闲暇的时候,他们要么瘫在床上当废人,要么花时间搭理房子,侍弄花草,索尔贝在窗前种了好多很高的草和藤蔓,一个夏天之后它们就把杰拉德的办公桌正对着的那个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们会去各种地方约会,杰拉德在那个八月节之后就迷上了摄影,不光是为了任务拍摄目标的长相,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按下快门的感觉——大概和开枪差不多,他如是说道。
他们依然会聊天,像普通的情侣一样。聊天气,聊刚刚去过的餐厅,聊电视上的节目有没有意思。工作穿插在约会之间,随着组织的设备更新换代,索尔贝不得不放弃了打字机,改用电脑写报告。杰拉德发挥自己的手工技能,愣是把电脑键盘和打字机键盘组装到了一起。之后他们会保养枪支,清点子弹、装备和医疗用品,为下一次任务做好准备。偶尔他们会做爱,时间、地点、体位关系全凭心情,尽管在总部的时候霍尔马吉欧会敲门说普罗修特带话过来让他们小点声别污染贝西纯洁的心灵,杰拉德对此嗤之以鼻然后叫得更加起劲。
然后就在某天的晚上,他们的对话又回到了难以回答的那个问题上。他们本来在聊电视剧,结果好巧不巧,电视上正在演《雌雄大盗》的改编剧。
“这也太菜了。”索尔贝对刻意的浪漫剧情表示不满。剧中其中一人受了重伤,另外一个开车载着她逃命,期间为了保持对方清醒,他们发了狂似的互相大喊,向对方承诺那些如果活下来就会去做的疯狂事。
“你没想过未来吗?”杰拉德到觉得有种古怪的浪漫。
“没有,我手头还有工作没做完。”索尔贝给出了非常务实的答案,而事实是,他的确没有想过未来。他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做长期计划,也不再思考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实上,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他们没有什么未来可言,地下世界的游戏里没几个人能全身而退。世事难料,他可能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被杀,对于这样的人生来说,任何长于一个星期的规划都是注定要被打乱的。
“你不可能没想过。”你又不是生下来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杰拉德表示不信,哪怕索尔贝在这种话题上是个现实到有些无聊的人,他也不可能从没有想过未来的可能性。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望,他从法国来到意大利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我要问了。”杰拉德见索尔贝没有要说的意思,决定亲自动手撬开他的嘴。他叫出了替身,把索尔贝的声音消除。这是他刑讯犯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他来提问,对方只能用点头和摇头回答,有限的反应使得谎言很难成立。
索尔贝很熟悉他这套,决定依着杰拉德的想法来。他曾经让杰拉德说出了真心话,那么他理应用自己的诚实去回应,但是让索尔贝自己挖掘自己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事实上,索尔贝也很好奇杰拉德究竟会问出什么,他知道自己那天已经动摇了,他在此之前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嗯……那我随便想了。”杰拉德瞥了一眼电视上演的电视剧,剧情变动到另外一组情侣身上,他们正在经历婚姻危机,“你之所以不想说,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换句话说,你的未来里没有我的位置。”他复读了刚刚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台词,面不改色。
少看点狗血电视剧对你有好处。索尔贝想这么说,但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摇摇头。
“所以是有我的,哦,我真感动。”杰拉德假模假式地抹了把眼泪,“我们会住在这里。”
索尔贝摇摇头。他们当然会搬家,一旦组织要离开那不勒斯,他们就得当天拎包走人。
“但是我们会住在一起。”杰拉德继续说。
索尔贝点点头。
“我们会有很多钱。”杰拉德比划了一下,“很多,很多钱。”
那是当然。索尔贝想。他们的老板出手还算慷慨,至少目前为止。
“然后我们会离开这里。”杰拉德的手放在索尔贝的胸口,他偷偷地解开了索尔贝的衬衫扣子,从领口把手伸进去,用手去感受对方的心跳和呼吸起伏。
索尔贝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杰拉德。
杰拉德看着他的眼睛,保持着视线相交,坐到了索尔贝腿上。灯光从他头顶上打下来,他的双眼在阴影处。索尔贝喜欢他的眼睛,在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虹膜像液体一样仿佛要流出色彩。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会逃走,去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杰拉德靠在他耳边,用气音说话,语气像是在破译密码。他的确是在破译密码,他感受着索尔贝,读出了层层掩埋之下,那张脸上闪过的讯息。他知道他说中了,至少很接近,他手掌下的心脏砰砰直跳。
“人总是要幻想的。”索尔贝说道,他的声音回来了,他的心跳又回到了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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