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真不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老摆副臭脸给我看呢。”库洛表情无奈,“只要我一说不想记起来,你就会满脸郁闷吧。”
被指摘的黎恩怔了怔,面上微微漾起了苦笑。他的视线胶着在那空无一物的额头上,记忆中那儿一直都有头带的,但是在库洛受了重伤以后,那条头带就再也没有戴过。它仿佛随着过去的库洛一同死去,眼前的库洛是重生的,是像他又不像他的全新生命。
这么想着,黎恩不知不觉入了神,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额头。手指轻轻扫过对方的皮肤和额发时,蓦地被另一只手捉住。库洛像警告一般牢牢盯着他,在他想退缩的时候又浮现出些微悲哀的神色。黎恩似是被那情绪所吸引,只是呆呆看着那双从以前开始自己就十分着迷的,宛如红曜石的眼睛。
在他发愣的当口,对方顺势拉过他的手,身子被迫前倾的同时,一个温热的触感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黑发年轻人的脸腾地烧红了。他甩开库洛,收到对方一脸得逞笑意。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内心凌乱,满腔愤懑地捂着自己被偷亲的额头。
对比起羞愤难平的搭档,库洛则显得心情好过头了。
“这个表情好多了,我喜欢。”
喜欢个鬼!黎恩按捺住冲他大喊大叫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你干什么?”
库洛抱着胸理所当然地答道:
“因为这样做的时候感觉很怀念啊。”
“哈……?!”
“难不成过去我总对你做这种事?啊哈,说不定这样能刺激记忆恢复呢?你说是吧我的好搭档?”
“……少胡说八道了!”
黎恩二话不说一拳揍了过去,没闪及时的男人被砸到肩膀,痛得大呼小叫。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无关痛痒,风平浪静。但看似最为亲密的两个人,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与被称之为搭档的男人之间,存在着比任何事物都要遥不可及的距离。
第2章2.迎头追击或半路折返
清晨,黎恩是被热醒的。他睁开眼,发现一只手臂正搭在腰间,而紧贴在背部的体温则比夏天的温度更令他燥热不已。
他艰难地扭过头,身后的男人正如孩童般熟睡。挤在这么狭窄的单人床上竟然还能呼呼大睡,真是服了他了。黎恩轻轻挣扎了一下,那缠着自己的手臂竟然收得更紧了。他皱了皱眉,这次使了点劲,然而那个人像要跟他较劲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松手。
“……你醒着的吧,库洛。”
黎恩放弃了挣扎,没好气地瞪着对方。果不其然库洛忽地睁开了眼,对他绽出了一个慵懒的笑脸。
“哟,早啊。”
“为什么你会睡在这里?”
黎恩拿开他的手坐起身。刚租下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资金还没充裕到能买两张床,所以两人只好轮流睡床和打地铺。昨天是轮到黎恩睡床。
“没办法啊,跟你睡一块我不那么容易做噩梦。”库洛靠在床上理所当然地说。
“……还在做那个梦吗?”
“唔,最近已经没怎么做了。”
黎恩沉默片刻后起身换衣服。库洛看着他站在窗边系着白衬衫的纽扣,带着朝雾的晨曦从毫无遮挡的窗户间流淌而下,将黑发年轻人穿着白衣的挺拔身躯映得透亮,看起来就像是要溶入朝阳之中。仿佛觉得太过炫目,库洛微微眯起了眼。
“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有空我们去买一张床吧。”黎恩说。
“什么什么,终于要换一张大床了吗?我就说嘛小床果然挤着还是不舒服——”
“是再买一张单人床。”黎恩加重了语气,对着满脸兴奋的库洛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总是要睡在一起。”
“嘁,小气鬼,照你这么说夫妻睡一起也是小孩子的举动了?”
黎恩的脸顿时飞上了两片红晕。
“我、我跟你又不是——”那两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视线无措地移开。这个害羞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捉弄搭档更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要见好就收。库洛及时跳下床披上衣服,哼着小调走进洗手间。黎恩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叹了口气,转而走进厨房准备早餐。
这房子虽小,但五脏俱全。黎恩当时看中这里,一是因为租金便宜,二是因为隐蔽性好。刚来到克洛斯贝尔的时候,在解放战争时期受过不少帮助的罗伊德也曾经热情地邀请他们暂且住在特务支援科的空房里。特务支援科自然是个安全的好去处,但黎恩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会给罗伊德他们带来危险。最后,他们选定了这个老旧的公寓来落脚,生活也并无不便。要说有什么缺点,也只是太过安静罢了。
他再也收不到任何故人的消息。换了r,住址也没有告诉帝国的亲朋好友,甚至乔装打扮,隐瞒身份。如此彻底地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是因为他做好了再也回不到帝国的觉悟。他抛下一切来到这里,是为了和库洛一起,开始新的人生。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这过于平静的生活。
花半天时间做完委托,他们抽空来到了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找到亚里欧斯介绍的精神科医生塞兰德教授。做了一番详尽的检查和询问之后,塞兰德教授用公式化的口吻总结:
“大脑神经没有问题,所以问题是出在更深层的心理原因上吧。”
“更深层的心理原因?”
医生摘下眼镜看向两名年轻男子。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忘掉某些事?”
黎恩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因为那是不必要的东西吗……?”
“那是整理记忆的过程,会受到时间等多方面的影响。但是他的‘忘记’跟那些不一样,是他的个人意志所造成的。”塞兰德教授看着库洛,“刻意地去忘记回忆,是为了自我保护。”
黎恩看了身边的库洛一眼,对方像是要撇清自己责任似的摊开手。教授继续解释道:
“刻意也好,无意识也好,你的记忆会出现障碍,是因为那些记忆一旦记起,就会使内心产生缝隙,甚至让自我崩溃。”
黎恩一时屏住呼吸,脸上浮现异常复杂的神色。
“但正因为能够遗忘,人们才能保护自己健全无辜的现状。这种功能还真是方便啊,不是吗?”
塞兰德教授嘲讽似地评论道。
“我是不知道库洛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想必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吧。所以我并不推荐立刻恢复记忆。方法不是没有,但如果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愿正视的事,硬要记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要知道,真相和终点一样,往往都是很丑陋的。”
黎恩的视线与教授的对上,她像是在赞许他的决定,又像是在责备他的软弱。他慌忙望向身边的库洛,诧异地发现他跟以前无数次诊疗都不一样,比起过去总是心不在焉的态度,此时他看起来非常认真。他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黎恩思忖着没有问出口,但库洛的反应却让他十分在意,同时又有点不安。
他们无言地离开医院,回到了游击士协会进行报告。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刚出了趟差回来的凛和艾欧莉亚。
“还是老样子目中无人啊,艾欧莉亚小姐。”库洛对当他不存在的女生嘲弄道,而对方则报以一个刻意的温柔微笑。
她的搭档凛在一旁解围:“不要介意,艾欧莉亚对哪个男人都是这个态度。”
“才不是那样,我对亚里欧斯先生和黎恩还是很友好的。”长发姑娘噘着嘴反驳道,怜爱地摸了摸黎恩的脑袋,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也许是因为黎恩和凛的名字念法过于相近,在男人云集的游击士协会里,她只对这个黑发年轻人有着奇妙的亲近感。
一旁的库洛抱着胸斜眼瞪她:“喂喂这位小姐,趁机对人家的搭档动手动脚不太合适吧?”
艾欧莉亚放开了黎恩,漾起了甜蜜而厌烦的微笑。
“有你这么小气的男人做搭档,黎恩也够辛苦的。”
无视掉那两人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激发的火药味,黎恩转向看热闹的凛。
“凛前辈是来报告工作吗?”
“是啊,顺便来取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是几封信件。“因为平时很少回住处,所以平时会拜托米歇尔帮我收一下信。”
同为练武之人,再加上身为前辈,凛对黎恩一直照顾有加。她的泰斗流和豪爽性格有时会让他想起远在帝国的安洁丽卡学姐。而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她了。
“真好啊,可以收到熟人的信件。”黎恩颇为羡慕。不明就里的凛点点头,善意地说:“现在帝国和克洛斯贝尔之间的通讯和邮政也已经恢复正常了,你也可以让帝国的朋友给你寄信。”
黎恩愣了愣,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
“是啊,如果能寄的话就好了。”
奇妙的沉默顿时笼罩在他们身边。片刻,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饭了。”
突兀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库洛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那动作之迅速让黎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如梦初醒,与两位前辈和米歇尔道了别,随之也跨入逐渐暗淡的暮色。
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熙熙攘攘的氛围就像他芜杂纷乱的心情。虽说库洛并非没有单独行动过,又还是游击士,在城市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他失去记忆,再加上身份特殊,难免会有个什么万一;何况这样擅自跑出去也不合乎他们约好的事项,黎恩半是气恼半是担心,内心越发焦躁不安。
库洛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他为什么不高兴,黎恩全无头绪。总觉得,自从库洛失去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没能了解他的想法。
……说得好像以前了解过一样。
黎恩自嘲地想。可悲的是,他们唯一心灵交会的时刻,就是在他战胜了库洛,与他并肩作战之时。在那之前他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在那之后库洛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库洛失去了一切,记不起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站在当下,余下的只有回音般的空白。如果不管不顾,恐怕就此发疯也不足为奇。他需要有某人从旁支撑。在那个时候,黎恩主动承担起了这一切,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是被遗留在忘却之岛上的旅人,周围是险象环生的汪洋。为了小心不掉进那片海里,黎恩只能勉力拖着对方蹒跚前行——有时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拖着一整个岛屿。
不管名为过去的负担有多沉重,他都不能再回头了。抛下一切背井离乡,是他的选择,也是库洛的选择。来到这个地方重新启程,按理来说他们是在前进的,可他却一点前进的实感都没有。
就好像被关在牢笼里一样。被无可名状的事物,悄然沉入水底的记忆,还有怎么也交汇不到一起的心。
不应沉湎在回忆中,对过去的事也无需牵连,更不要再捕捉。黎恩告诫自己的同时,想起了塞兰德教授俨然警告的眼神,内心不由得一阵战栗。
——如果那些事能轻易说出口,你早就告诉他了,是这样没错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