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其四·两人的欲望（之二）
源博雅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思前想后。
他只不过是受今川中纳言委托，前几天夜里去他家宅邸驱了一次妖，干好了活回到自己家后第二天就听到了“源氏博雅夜半幽会今川中纳言家的薄姬”之类的流言。
那天早上他去面圣归来的路上和几个公卿聊了几句，那几个公卿都晦涩地祝贺源博雅，说博雅大人果真是平安京的风雅人才，连绝世美女都受不住博雅大人抛来的邀约。源博雅听得纳闷，还以为是他们几个说的什么胡话，直到后来一路遇到了零零散散地公卿们，所有人都这样或隐蔽或晦涩地暗示一些什么事情，源博雅才确定，原来他们说的那个“风流公子”真是他源博雅。
这也就算了，这种风流事在百姓看来可是上好的饭后谈资，一传十十传百，源博雅夜会薄姬这件事竟然就被说成事实了。源博雅气结，几天都没好心情，和自家式神说起这件事，青行灯只是笑笑，也没提出什么实质性的主意。源博雅想去找晴明说这件事，想想办法，但几乎每天出门，今川中纳言家的小厮都会候在他家门口，给他递请柬，邀他去府上做客。
一开始源博雅还想去一次澄清一下，免得对方产生误会，给人家千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去了之后说了半天，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接下来的一天，“源氏博雅去今川家提亲”这种话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事已至此，源博雅还真是不敢轻易接过对方的请柬了。
今天今川家的小厮也来了。光天化日源博雅也不好从自己家的围墙那儿跳出去，正门不能走，后门竟然也有人守着，气得源博雅把自己关进寝室里生闷气。
就这事儿源博雅今天已经在自家发了好几次火了，最后竟然吵得青行灯跑出去不管他了。
“博雅大人。”桃花妖给源博雅承上一杯茶，“今川那边都来了五六次了，您真不出去见见？”
“有什么好见的？那些流言风语怎么想都是今川放出去的，不就是想逼着我娶他女儿吗？”源博雅抓起茶杯一饮而尽，“我连他女儿叫什么都是从流言里听说的！”
“娶了薄姬不好吗？听说她可是个绝世美女呢。”桃花妖似笑非笑地说。
“我为什么要娶她！我娶了她的话……”
“娶了她的话？”
源博雅沉默了。桃花妖想说什么他不是不知道，说来说去也就是源氏一族和今川一族的利益，可他向来不是会考虑这些的人，虽然道理都明白，但他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本意行事。娶了薄姬又怎样呢？对他源博雅有什么损失吗？
当然有。
源博雅在考虑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事安倍晴明那双眺望着樱花树的平静的双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源博雅总觉得如果他娶亲了，他就再也看不到晴明的那样动人心魂的眼睛了。
桃花妖见他突然沉默了，便笑笑说道：“听说青行灯大人去晴明大人那里了呢。”
“什么？”源博雅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不是不喜欢晴明那儿的吗？”
桃花妖刚想开口，身后的门便被拉开了。青行灯坐在她的青灯上，死死地盯着源博雅。
“你怎么去晴明那里了？”源博雅急忙问，“晴明他……”
“晴明大人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对那些事情完全不感兴趣。”青行灯说，“听他的意思，他应该是希望你娶薄姬的吧。”
○
“真是好久没见过那么激动的博雅大人了呢。”桃花妖收拾着茶具，一脸嘲讽的笑，“青行灯大人，您是故意的吧？”
“不完全是吧。”青行灯拈着手中的花，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两个人真是一个迟钝一个傻，要是周围还没有帮着他们俩的人，那恐怕真是要错过一辈子了。”
“这可真不像您的作风，如果是您，难道不会静观其变吗？”
“桃，你觉得博雅大人是和那个薄姬结为伴侣，会构成怎样的故事？”青行灯笑道，“是不是那种众口相传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大概吧，毕竟是那个源博雅大人呢。”
“那岂不是太无趣了！”青行灯将手中的花抛开，“那个源博雅怎么可以只用那么平淡无奇的故事谱写一生呢？相反他只有和那个冷冰冰的无趣的男人紧紧缠绕在一起，才能构造出让妾身感到有趣的故事啊！”
妖怪大概也是会有私心的吧，青行灯的私心就是“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才能写出让她感兴趣的故事，怎么可以让有趣的故事轻易结束”。
桃花妖闻言抿唇微笑。抬头看了看天边渐渐显现出来的一轮下弦月，说道：“快入夜了，但愿博雅大人不要再闹出什么事就好了呢。”
○
就在刚刚，源博雅一看天色变暗了，街上人渐渐少了，根本不管自家式神说什么，一溜烟儿地翻了围墙往晴明家跑。不过事实上他家式神并没有阻止他。式神们心想反正是那个博雅大人，做出什么事儿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由他去做就是了。
源博雅一路跑到晴明家时，下弦月已经在夜幕之中发光了。他到的时候晴明家的小式神正准备关上大门，源博雅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童男提起来破门而入，吓得童男羽毛都抖掉了一地。
“晴明在哪儿！”源博雅喘着粗气大声问，“带我过去！”
童男战战兢兢地摇头说不清楚，源博雅顾不上教养狠狠咋了一下舌，扔下童男就往庭院里冲，还没冲几步就被一个身影拦下了。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在静室冥想，今日不便见您，请回吧。”拦下源博雅的是晴明的式神一目连。他双手笼在袖中，温和地笑。
源博雅绕开一目连就要进去，一目连见状只好挪动脚步再次拦住他。
“博雅大人。”一目连温声道，“请您回去吧。”
“我说我不回去呢？”源博雅冷声道。
一目连叹了口气，刚准备开口再劝一次，只见一只小纸人飘到他肩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一目连沉默了一下，温和一笑，便什么也不说，将路让开了。
源博雅心知是晴明准他进去了，便快步走向静室。
童男飞到一目连身边，问道：“一目连大人，晴明大人是料到博雅大人今夜会过来吗？”
一目连看着博雅极速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回答道：“谁知道呢，人类……尤其是晴明大人的心思，可是很难猜的呢。好了童男，去把大门锁上吧。”
源博雅到静室之前都走得特别快，到了门口却有点犹豫不决，不敢进去了。他想起青行灯说的话，担心晴明真的希望他娶亲。源博雅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内心的不安都表露在行动上，他在静室门口踱起了步，明明很生气，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斥责晴明……而且他很担心，担心晴明会当着他的面跟他说出劝他娶亲一类的话来。
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进去，源博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静室的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静室里的人，就见一张符咒飞了过来，撞上他的脑门，将他一下子推出了静室。
由于那道符咒的力量过大，源博雅一个没站稳，被推出静室时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
源博雅懵了。
他抬手摸了摸脑门上的符咒，表情有点呆滞。
什么情况，他怎么出来了？源博雅歪头想了半天，将脑门上的符咒扯下来捏在手里，再次推开静室的门准备进去。
然后又被打出来了。
这样反反复复被打出来五次，源博雅手心里捏着的符咒都皱了。一次两次源博雅也还以为是晴明设下的防身术，这四次五次下来，源博雅不得不考虑这是晴明故意做的了。
当源博雅准备第六次推开静室门时，安倍晴明在室内发话了。
“源博雅大人，请进吧。”
源博雅浑身一个激灵。晴明竟然连名带姓地叫他，这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次推门进去总算不再是符咒和他的脑门打招呼了。安倍晴明正坐在蒲团上，手中正打着一碗茶。
源博雅十分安静地走过去，坐下来，将符咒一张张抚平叠在一起，推递到晴明面前。
晴明看了一眼那五张符咒，表情连动都没动，一脸淡漠地将打好的茶推到源博雅面前。
源博雅难得安静地将茶碗捧起来，按照礼节喝完了一整碗茶。以前晴明给他打茶他都是接过来就直接喝掉了，在晴明面前才不管什么礼数周全，晴明曾笑说他自由奔放，他说他只是讨厌那些繁琐的礼节。
但是今天，源博雅十分优雅地按照茶道礼数品完了一碗茶。说实话源博雅心底是在打鼓的，今天的晴明未免太奇怪了些，害得他都不敢不规矩了。
晴明看着源博雅喝完一整碗茶，微微一笑道：“苦吗？”
源博雅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苦还是不苦？”晴明追问。
源博雅想了想，回答说：“有……有点。”
晴明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正坐在他对面的源博雅。
“有些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晴明说。
源博雅急忙解释道：“那都是谣传！流言！空穴来风！我根本就没去和那个薄姬幽会，我连她是谁都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我……”
“我知道。”
“啊？”
“我知道你不会和薄姬幽会，你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安倍晴明笑着说，但却不像是嘲讽，“不过我之前想了一下，如果今川中纳言想让你娶了他的女儿薄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可以巩固你的地位，又可以给你赚得美名。源氏和今川氏都能从中获利，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何乐而不为呢？”
源博雅闻言立马怒了，他直起身子怒瞪着晴明道：“我才……”
“但我反悔了。”晴明打断他，“我又觉得这件婚事不好了。”
这前后反差有点大，源博雅有点不明白晴明到底在说什么。他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说话不喜不怒的人，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晴明看了看源博雅，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直到晴明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碗，他才缓缓开口道：“因为我还想……继续和你一起坐在庭院里喝茶赏花。”
这是件极其容易满足的事情，就算源博雅娶亲了他们也可以继续喝茶赏花，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
但对安倍晴明和源博雅来说还是有东西会变的。那就是他们各自的心境。
安倍晴明不敢断言说就算源博雅娶亲了他还可以像一潭静泉，他觉得就算他能做到明镜止水，也不能做到抹杀人性。就像源博雅觉得自己……其实源博雅根本没想过那么多，他只觉得喝茶赏花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至于为何重大，以前他是没思量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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