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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想到那家里的人,每个人都比她的母亲更加执拗,惠子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太惨了。]她眼中饱含对津岛修治的怜悯。

  [真的,太惨了。]

  ……

  津岛原右卫门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跟“他”的重逢是这样的。

  他梦中出现过不少场景,很少是他牵着觉醒异能力的儿子,面带骄傲之色,而对面的男人脸上只有怜悯与嘲弄,让他看上去像败者。

  更多时候,梦境里的自己都是匍匐在地上,他像神佛一样,站在云端,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俯视我,像是在看陷于尘埃的蝼蚁。]

  津岛修治,姑且称为太宰治吧,已经长成青年的男人如此自称,他好像不大喜欢原来的名字,这让津岛原右卫门更加气愤了。

  [那是父亲准备的名字,因为对你满怀期待,才叫做修治。]两鼻孔里几乎喷出白色的气,像是头愤怒的公牛,尾巴上下摆动,蹄子踢踏着,恨不得踹上太宰治的胸口。[我甚至给儿子取了与你一样的名字!]

  “好久不见,原右卫门先生。”他像绅士一样假惺惺地问候,“你过得好吗?我们应该快十年没有见过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家里也是一样。”

  [又是原右卫门先生。]津岛更生气了,[从小时候开始,就连兄长都不大肯喊,被问到的时候还敢露出困扰的表情说“我不太适应叫您那个”,不太适应?我做你兄长,是件让你感到勉强,让你觉得丢脸的事情吗?]

  妒火中烧。

  “你为什么回来了?”他听见自己硬邦邦地询问。

  “嗯,原因有很多。”太宰治摩挲下巴,“能告诉你的部分应该是,太久没有回到家,来一场追寻故乡之旅之类的,这也确实是我回来的原因,信件上已经说了,不过今天来只是因为有位朋友拜托我代替他看半天小少爷。”

  “从血缘关系来说,他是我的小侄子。”

  [来了。]

  他的心脏跳漏了一拍,窒息感潮水一样从周围涌来,他陷在泥潭里,七窍填满了淤泥。

  [他真实的样子……]

  “不过。”太宰治的声音像是坏掉了一样,当然那是听在津岛原右卫门耳中,放在他人耳朵里,也许觉得他很正常。

  “竟然给他取名津岛修治,原右卫门先生你抱着怎样的心情给他取这名字的?”太宰治的眼睛一圈漆黑,黑色的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在一起,盯着他的眼睛,人类便会产生最原始的恐惧,“是因为我吗?是因为觉得超不过我所以才把扭曲的思想寄托在他身上?太可悲了吧。”他说的可悲不知道是在讲津岛修治还是原右卫门。

  对眼前的男人,太宰是很不喜欢的,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向他人倾洒黑漆漆的污泥般的恶意了,但是从第一眼看到这人起,他就失控了。

  “把那孩子放在身边日日夜夜看着,有什么感觉,原右卫门先生?”他几乎是用轻快的语调说,“您热爱自我虐待的癖好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曾变化,那般笔记本还留着吗,写满了我名字的本子。”他居高临下地睥睨流冷汗的男人一样,“哎呀,您这样的话,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触摸到我衣角的啊。”

  /当我看见“父亲”时,我就意识到,曾经的我是那么憎恨这男人,以至于碰见另一拙劣的替代品,原右卫门先生时,也不能很好掩盖自己性格中恶劣的本性,捉弄他、唾弃他、压迫他。/

  /我的这些行为将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加偏执、更加狂热,也更加懦弱的男人,让我连提起杀他第二次的心,都不存在了。/

  /然后,此世的津岛修治诞生了,他将在我那里受到的屈辱、压迫与扭曲,潜移默化地加给了另一人。/

  /这轮回,多妙啊。/

  我将悲剧,加诸在修治的身上。

  低头的刹那,睫毛轻点眼皮,他露出了与津岛修治相似的缱绻病气。

  [真恶心。]

  第106章

  阳光很刺眼。

  近几日气温有所回升,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人身上,热得令津岛修治产生了夏天的错觉,以人的生理构造来看,目不可直视太阳,眼皮稍微撑开条缝,立刻就要闭上,但他却坚持睁开又被迫闭上,像在玩场无聊的游戏。

  他在赤红色的泥土上铺了块布,用比逝者更庄严的姿态躺在布上。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问,不带丝毫的轻浮之意:“你在拥抱太阳吗?”

  “不是。”津岛修治说,“充其量只是想要看看它。”他说,“银狼先生走了吗?”

  “不,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答应的任务就不会中途抛下。”太宰治坐在他身边,“他只是忽然有事,我代他半天班。”

  “是啊。”津岛修治说,他实在不像是孩子,太宰治毫不避讳自己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他的眼神并不复杂,好像只是在单纯看这个孩子,这个人。

  [他在看什么?]津岛修治对视线很敏感,当然了,他对人的情绪也很敏感,父亲的憎恨、父亲的恐惧、母亲的爱、阿重的爱,他其实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过来?是为了来看津岛家的笑话吗?他似乎不是喜欢看笑话的人,但是对父亲,对那样的男人不憎恨也是不可能的,总之他回来是有目的的,只是那目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他想到了自己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名字,从心底深处冒出点儿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和银狼先生是朋友吗?”津岛修治问,在问这话的时候,他怀抱着隐秘的恶意,因为他觉得像太宰治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有朋友的。

  “不。”成年人欢快地回应他,“目前为止还不是,但在未来,说不定我们能成为伙伴。”

  [……]津岛修治不是很愉快,他睁开眼睛看太宰治,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沉甸甸的思绪终于找到了解脱的途径,他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男人的恶意,也不需要控制。

  “哎,你会有朋友吗,焉岛先生?”他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举个例子来说,人与人之间如果要成为朋友,就需要一定基础的真诚,有什么样的人能接受跟一个连名字都是假的人做朋友?”

  他又说:“你怎样跟其他人介绍自己的过去?朋友之间都是要分享生活的吧,你会说自己是从青森走出来的吗,先生?”

  他其实最后想要叫对方叔叔,那绝对会恶心到对方,津岛修治保证,但在话出口之前,他自己就要恶心得打激灵,话在舌头尖上转了好几遍,最后喊的还是“先生”。

  太宰治格外适合这个称呼。

  “呵。”青年人笑着看他,津岛修治已经不去看太阳了,他只盯着太宰治的脸看,总觉得对方的表情里,虽然没有成年人对幼童的一贯轻视,却有些让他猜不透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太宰治说,“但比起真诚的过去,当下却更重要。”他说,“就算是一坨沼泽里的泥,也有愿意包容的人。”

  [譬如说你,也譬如说我。]

  ……

  从惠子家出来之后,福泽谕吉的资料也搜集齐了,他不是职业侦探,却因工作缘故与有高明洞察力的人相处过,知道“搜集证据”“合理推断”“大胆求证”的解题三部曲,人们的证词在他脑海中反复,他不得不找了间茶室,把随身携带的本子与笔拿出来,记载自觉有用的话。

  他首先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高仓寞”。

  “是夜叉的异能力。”曾经照顾高仓小姐的仆妇已步入老年,她快七十岁了,却坚持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银色的发丝被梳成髻坠在脑后,身披一袭墨绿色和服,花样子很朴实,适合上年纪的妇人穿。出嫁高仓小姐的异能力在当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家里人很早就把女儿当作货品买卖,特殊的能力夸得天花乱坠,不仅不禁止人议论,反倒是还故意在背后推动,照顾她的老妇人没有被下封口令,福泽谕吉询问就直接说了。

  “高仓小姐的身体如何?”福泽谕吉又提出另一问题。

  “时好时坏。”老妇说,“据小姐自己说,她的异能力较之他人有缺陷,每用一次身体就会虚弱一阵子。”

  “那在她身体虚弱时,夜叉怎样。”

  “什么怎样?”

  “会衰弱吗?”

  “哎呀。”老妇说,“这我可没听说过。”她回忆起高仓小姐儿时的一件事,“但我想应该不会吧,对,是肯定不会的。”她接着讲述,“有段时间,小姐身体特别不好,大概是她十岁的时候吧,比起一般孩子她的骨头还要脆,很容易磕着碰着,那天听说是在庭院里跌倒了,脚就折了。”

  “那年的冬天又很冷,入秋之后小姐还染上风寒,这不奇怪,每年冬天她都会如此。”她口中的小姐一点儿都不像是被从出生照顾到出嫁的人,薄凉得可怕,“那年冬天病来势汹汹,后又转成了肺炎,已不是家庭医生能够解决的,于是准备往市内的大医疗所送,小姐的脸烧的通红,腿也很不灵便。”

  “但即使那样,夜叉却还出现过,似乎是因为她有什么不便之处,需要夜叉代劳吧。”老妇说,“夜叉的行动甚至比其他时候还要更灵敏些哩。”

  福泽谕吉在本子上写了一条:与津岛原右卫门先生叙述不符。

  他仔细勘察过几人死亡的现场,论专业程度,大半个日本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握刀的手法看似是外行人,起码是女性,但却没有留下足迹,血迹也十分可疑,完整地洒在地上,但持刀的人无疑正面对死者。

  津岛原右卫门急着掩盖真相,就连警察都不允许进入,更别说是他人,福泽谕吉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违和之处,又因为主人并不愿他了解太多,也没有多说话。

  他得出结论。

  [前两案疑是夜叉所为。]

  惠子小姐那里是太宰暗示他去的,联系对方在咖啡馆背对着背说出的另一番话,可进一步推测出高仓小姐异能力的全貌。

  1、将自身灵魂化为夜叉,肉体留在原地。

  2、也可将他人灵魂抽出作为夜叉驱使,必要条件:女性。其他条件为知(但肯定有限制)

  3、(猜测,尚不确定)夜叉强度与人身体状况无关,有可能身体越弱夜叉越强。

  4、化为夜叉后,身体状况在短时间内恶化,此恶化状态应该可逆。

  福泽谕吉作为侦探未免太严肃,更不会有人想要看以他为主角的侦探小说,人们大抵喜欢福尔摩斯那样的鬼才,换言之要是太宰治化身名侦探,他身上便有一切引人疯狂的特质。

  [最后是阿重小姐。]古板的男人会对一切女性加上敬称,阿重的背景是最不易打探的,好在他的情报网络还算发达,太宰治也神不知鬼不觉给了些提示,后者仿佛什么都知道,却不愿意自己去揭露。

  [说是落魄日式旅馆的小姐没错,却也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福泽谕吉想,[阿重小姐也拥有异能力。]

  ……

  “什么,阿重?”日本有许多温泉,箱根有温泉,札幌也有温泉,青森也是如此,阿重家的日式旅馆就是依温泉而建的,传到她是第五代,客人能在馆内享受青森的乡土料理还有当舒适的泉水。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愿挨冻,明明是春日,身上却套了件薄毛衣背心,他手持扫帚,在扫庭院内的落叶。这样的老头子,都是十分健谈的,而且喜欢跟年轻人聊天,说起阿重时他眼角带上了些微的怜悯,幸运者看不幸者往往都这样,“只可惜,她的父亲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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