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 -A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去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象有那么一个发红小疮;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出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塭,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倒是三叔公又说:“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

  “唉——”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气:“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五

  【1】

  贞观是每晚十点熄灯,睡到五更天,听见后院第一声鸡啼,就又揉眼起来;如此煞有其事,倒也过了半个余月。

  怎知昨晚贪看《小鹿斑比》的漫画,直延过十二点还不睡;因此今晨鸡唱时,她人在床铺,竟像坏了的机器,动弹不得。

  直挨到鸡唱三巡,贞观强睁眼来看,已经五点钟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来捧水洗脸;平日起身时,天上都还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儿可是真晚了,东边天际已是鱼肚子那种白,虽说还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衬之下,竟只是白雾雾的一张剪纸。

  灶下那边微微有灯火和水声,银城的新娘自然已经起来洗米煮饭。

  贞观绕到后院,只见后门开着;连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鱼塭,看海去了。

  她蓦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见,鱼塭在清晨新雾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贞观闪出门就走,她还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几时来到,伊追至门边,叫贞观道:“粥已经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贞观停步笑说道:“阿嫂帮我盛一碗给它凉着,我转一下,随时就回来。”

  沿着后门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卖的大批发商。一个夏天,他们可以卖出三、四千桶仙草;贞观每次走经过,远远就要闻到那股热烘烘,煮仙草的气息。

  一过仙草人家的前门,即踏上了往后港湾的小路;那户人家把烧过的粗糠、稻仔壳,堆在门外巷口,积得小山一样;两个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说话不止。

  贞观本来人已走经过她们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转回来;且先听听这大清早的晨间新闻:“说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个龙银,不知要去哪里呢?”

  “真真乌鱼斩头!乌鱼斩块!才十七岁,这样粗心胆大!”

  “是啊!毛箭未发,就已经酒啦,婊啦,你还记得去年冬吗?和王家那个女儿,双双在猪栏的稻草堆里,被冬防巡逻的人发现。”

  “夭寿仔,夭寿仔!”

  “如今又粘着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说的不错;和好人做伙,有布堪缠,和坏人做堆,有子可生……”

  “夭寿仔,夭寿死囝仔,路旁尸,盖畚箕仔,卷草席,教坏囝仔大小,死无人哭!”

  ……

  贞观怏怏的走开;原以为有什么传奇大事呢,听了半天,却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两个儿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儿子,小媳妇,谁知那个小表妗,好争、抗上,说是入门不久,即吵着分家。

  搬出去这些年,别的消息没有,倒是不时听见她为儿女之事气恼。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个宝贝平惠,从小不听话,惹事端,小表妗为他,这些年真的气出一身病来——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搅散了;贞观觉得无趣,只好循着小路回来。

  伸手仔的桌上并无盛着等凉的粥;贞观待要找到饭厅,倒碰见银蟾自里面吃饱出来。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贞观笑她道:“天落红雨了,你今日才这样早起!”

  银蟾笑道:“没办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里什么,小阿婶追着他要打,母子两人从叔公家又闹过这边来——”

  话未说完,前厝忽地传来怒骂声,贞观听出正是小表妗的声嗓:“我这条命,若不给你收去,你也是不甘愿,夭寿的,外海没盖仔,你不会去跳啊!”

  众人合声劝道:“差已差了,错也错尽;你现在就是将他打死,也无用啊!”

  小表妗哭起来表白道:“我也不是没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惧!”

  闹了半天,平惠终于被他父亲押回去,她外婆却独留小表妗下来:“你到我房里坐一下,姆婆有话与你讲。”

  贞观跟在一旁牵她阿嬷,三人进到内房,她阿嬷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么吃的弄来,半夜闹到天明,你阿妗大概还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红:“姆婆,我哪里还吞得下?”

  当贞观从厨房捧来食物,再回转房内时,只见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叹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这个讨债物来算帐!”

  贞观静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来;只听她阿嬷劝道:“阿绸,古早人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话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两行泪,倏的挂下来。

  贞观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虽然阿嬷的本意不是说伊,然而明摆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恶妻吗?她支使男人分家财,散门户,抛父母,丢兄弟;不仅自废为人媳晨昏之礼,又隔间人家骨肉恩义。

  为什么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一个人再怎样精明,历练,出将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恶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为伊们与自身相关,这难就难在割舍不下,难在无法将伊们与自己真正分开——她阿嬷见状说道:“姆婆不是有意说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劝人劝到底,干脆坏话讲个尽——”

  小表妗哭道:“姆婆,讲好的不买——我知道啊——”

  “这就对——”

  她阿嬷牵起小表妗的手,说是:“阿绸,人有两条管,想去再想回转;你到底还是明白人!想看看,平惠小时候,你是怎么养他的?”

  “……”

  小表妗无话。

  老人家又说:“饲大一个儿子,要费多少心情,气力?怀胎那十月不说了,单是生下来到他长成,中间这一、二十年,没事便罢,若有什么头烧肺热,着凉风寒,那种操心、剥腹,你也是过来的——”

  “……”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带着妻儿到外面去住,少与你通风问讯的,阿绸,你心里怎样呢?”

  “——”

  小表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阿嬷拍拍伊的肩头,劝道:“真实去外地谋生,找出路,还能说是不得已,如今同在庄上,而且双亲健在,你们这款,就讲不过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伤心;贞观只得找来手巾给伊拭泪。好一会过去,伊才停泪叹道:“姆婆,我差我错了——”

  说着,又有些哽着。她阿嬷劝道:“知不对,才是真饯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这边吃了中饭,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还是疼你们——”

  小表妗低头道:“姆婆,你带我过去与我娘陪不是……我打算回去后整理对象,找个时辰搬回来——”

  她阿嬷喜得眯眼笑道:“阿绸,姆婆真是欢喜,你真是知前知后;从前,我还做媳妇时,平惠的太祖讲过一句话——孝道有亏,纵有子亦不能出贵;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你从此对那边两位老人好,天不亏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问:“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样管他才好?人家说——宠猪举灶,宠子不孝——我并没有逞宠他,如今,却气得我一身病——”

  “气子气无影——”

  她阿嬷笑道:“父啊母啊,说气儿孙,都是假的,气不久嘛;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古话说:会做媳妇的,都生贵子——是要享儿孙福的,哪里还有受气的?”

  【2】

  距离考试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贞观的人看来还是旧模样,既不像要紧事,却也不能说她不在心,真实如何,连她自己也难说——。

  这些时,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无尽,知道她爱吃“米苔目”,三天二天就变弄出来,有甜有咸……另外还有一种藕粉,是银城岳家自己做来吃的非商品,外面买不到的纯正物,新娘子回去偶尔带来,她才知世间有这般好吃物;藕粉以冷开水调匀,再以滚水搅拌,就成透明暗红色,如果冻一般……贞观每次吃它,会觉得自己像在莲花苞般清凉,外头的夏日不足为惧。

  姊妹们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后就爱挤到“伸手仔”吃晚饭,久了以后,“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将后园刚结的丝瓜摘来,给她们煮汤。

  这日黄昏,“伸手仔”里,长椅、短凳排满着,众人手上一碗番薯粥,待要说开始,先看见银城进来:“好啊!有什么好吃物,全躲到这边来了?”

  众姊妹挤出一张椅仔来让坐,银城却只是笑道:“别人娶的某都会顾丈夫,她这个人怎么只知道巴结你们?”

  银蟾应道:“你没听过‘小姑仔王’吗?”

  银城更是笑呵呵:“没有啊,你说来听听——”

  银蟾道:“从来女儿要嫁出门时,做母亲的,都这样吩咐——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妇,要知进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挟菜,千万不可自己先动筷仔——所以啊,阿嫂哪里管顾得到你?”

  银城故作认真状:“既然如此,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等见着丈母娘再与伊理论!”

  银月听说,便怪银蟾道:“你看你——”

  一面又说银城:“你听她呢!阿嫂对你还不够好啊?贪心不足,你还要怎样?”

  银城还未开口,银蟾先笑道:“这项你放心,他只是嘴边讲讲罢了;人家——嫌虽嫌,心肝生相连——”

  “谁的心肝生相连?”

  众人闻声,抬头来看,却是住后巷路的一个妇人,正在门口探头。

  “阿藤嫂,来坐啊!”

  “免啦——”

  妇人客气一番,只招手叫银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讲!”

  银月只得出门外去,两人细语半天,等妇人离开后,才又回来坐好。

  贞观早就注意到:银城的脸色有些异样,此时,听他出声问道:“什么事情?”

  “——”

  银月停了一会,才说是:“伊讲——后巷路的阿启伯……偷摘我们的菜瓜——”

  银城变脸道:“坏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

  才说完,新娘子正好进来;银城见着,转向妻子说道:“以后你注意一些,将后门随时关好,莫给这些妇人进来;她们爱说长说短,尽讲些有孔无笋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孩子,会给她教坏——”

  新娘子静默无一言,众姊妹却齐声驳道:“伊要进来,哪里都行进来;阿嫂关门,伊照样可以叫门啊——”

  “叫门也不要给她开!”

  众人道:“哪里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什么不好学,得去学伊……你呀,莫要乱说我们!”

  “……”

  姊妹们虽然嘴里抗议,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推荐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