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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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送来的——

  〖大信: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贞观〗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风流云散日,

  记取黄自兴。〗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对象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胡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它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

  像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那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啊!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

  十七

  【1】

  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像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暝,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颊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出来——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入房,两人平坐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口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前胸、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什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跟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你这是怎么想?你还是认分一点,给我安静躺着!”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剎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即是哑巴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出租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白,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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