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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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像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竹筒里剔出二角来了,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固执成性,少听人言——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为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得大信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读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这样做,才是自己。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反过头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了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间,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二十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了!”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用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里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响应;银蟾问她道:“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你看它这副对联!”

  那字体极其工整,正书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现

  觉修戒定妙相圆融〗

  两人又站了一下,还是未见她大妗,银蟾还要再等,贞观却说:“回房去吧!也许大妗去找我们!”

  二人折回这边,远远即发觉:房内无人;因为里面漆黑一片;银蟾忍不住道:“到底是阿姆丢掉,还是我们丢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为出家,离世这般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到后山去!那边有许多大石头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径时,月亮已经露出来;贞观踩着碎步,一走一抬头,却听银蟾问她:“怎样?真要把阿姆留在这里?家里的人其实要我能再劝得伊回去!”

  贞观说:“家里十几张嘴都留伊不住了,我们又怎么说?再说,也是众人痴心,家中上、下,谁不知道许了愿就要还的,明明知道,还要强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银蟾,你也觉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会说!”

  “其实,银蟾,别人或许不知大妗,我们与伊吃同一口井水,还会不了解,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

  “——”

  “卅年来,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还,她相信流落异地的丈夫,在战火、疾患之时,一定也许过重返家门的愿,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愿,谁来还呢?琉璃子阿妗于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没明讲:你岂有丢着人家的?还是我替你去吧!”

  月光下,石头们一颗颗莹白、洁净,两人并排坐着说话,心中忽变得似明镜、似铜台。

  “银蟾,你看!!那是什么?”

  银蟾近前两步,说是:“是大雄宝殿后门的一副对联;你要听吗?”

  “快,你快念来我听!”

  正说着,猛地钟声又响;贞观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来看:

  〖大寺钟声警幻梦

  仙山月色浸禅心〗

  【2】

  山中十余日。

  贞观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山内有水流不懈,尼姑们取熟了的竹子,将它里面的骨节打通,再锯好相等长度,做成许多圆竹筒,然后以铅线捆绑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头处将水引回寺里后院的几只大水缸。

  她们还去帮尼姑提水、浇菜;寺里前、后,也不知种有多少菜蔬;贞观有时手拿葫瓢,心中绕绕、转转,又想着这样的一封信来:

  〖——十月四日种下一包芥蓝菜籽,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两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对它们是乱爱一把,早晚各浇一桶水,看到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心里很高兴。——〗

  晚上,她和银蟾就去前殿听晚课,诵经是梵文,二人当然是听不知意,可是完后有半个小时是教书、认字的;识字的尼姑教不识的勤念。

  她们都拣最末的两个座位,真像是书塾里两个寄读生:

  “世间有百样苦,只没有贤人受的苦!”

  “生气的穷,怨人的苦!”

  “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戆人!”

  “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

  “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圆、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岁的妇人,那神情专注,一如童生——贞观想起: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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