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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有方法打法寂寞,书本使他忘记一切,也能隔绝异样的目光。这种自娱自乐,却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让他变成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

  同学排斥他,他的班主任却不会,她眼里只能看到成绩,其余都不是问题。所以她对程真的不合群格外宽容,但对班里另一个孩子,就没有同样的耐心了。

  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女孩,怯懦又敏感,尽管她时刻提心吊胆,却总干出冒失的事,成了班里的笑柄。她的分数和她本人一样可怜,班主任对那些讥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是对她的“激励”,一厢情愿地恨铁不成钢。

  他们不知从哪学来的词,即使用在真正的黑人身上,也是恶毒的种族歧视,那些词被肆无忌惮地倾倒在七八岁的女孩身上。

  程真突然就被激怒了。

  那个男孩笑得正起劲,毫无准备地被掀翻在地,疼痛在他身上四处开花。他不敢相信那个只知道看书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大力气,下手这么狠,以至于他想起还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被打得抬不起手,只能在地上翻滚嚎哭。

  程真揍了很久才被拖开,双臂被人架着,两腿在半空中徒劳地蹬踹。他感到自己打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某种巨大又无形的东西,像空气一样,时时刻刻包裹着他,撕不碎又甩不脱。

  放学后,他没和夏宇一起回家,而是被班主任扣在办公室,等常青请假赶来。对方家长眼睛冒火,常青点头哈腰,比在院长面前态度还好。她把那个被打的男孩带到医院,挂着急诊做了全套检查,还给他做了当时刚引进不久、价格昂贵的。万幸,只是皮肉伤。

  当天晚上,整个楼层都听见常青打孩子的声音。

  程真哭得撕心裂肺,不全是因为疼,更多的是恨,可他又说不出,自己在恨些什么。

  夏思危在常青家门口站了很久,想敲门劝说,犹豫再三,决定不干预别人的家事。夏宇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父亲,后者目光闪烁,不肯和他对视,回到自己的书房就再没出来。

  夏宇看着那扇紧闭的、关不住哭声的门,回家取出口琴,坐在楼梯上吹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里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不再有打骂声传来。

  他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腿,回到自己家中。

  打架事件过后,班主任对程真的宽容就不复存在,不时就要敲打一下。

  没过几天,就是教师节。

  为了讨好这位班主任,让孩子在班里好过些,常青托人买了一盒进口巧克力,准备在接程真的时候送给她。

  那盒巧克力提前一天被她带回家里,程真的目光每隔一会儿就被勾过去,贪婪地看上几眼。

  他不但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这么高档的糖果。那些金光闪闪的包装,裹着不同形状的巧克力,每一块都散发着不同的诱惑,害得他差点把生字本上都写满巧克力三个字。

  “妈妈,我能尝一块吗?”

  趁着母亲检查作业,他双手背后站在一旁,黑眼睛里写满期待。

  常青头也不抬地拒绝了,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把那盒巧克力放到柜子顶上,程真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地方。

  第二天,她用报纸包住巧克力的外盒,带着程真,一路躲避着其他家长的目光,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

  常青很少干这种送礼的事,也没收过红包,哪怕是被他救过命的患者的礼物,都一概谢绝。她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的清高,总觉得这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然而现实和她的价值观完全相反。

  班主任的桌上堆满了包装鲜亮的礼物,毫不避人,不只是她,其他老师也收获颇丰。所有人的桌上都得像小山一样,仿佛冷战时期的军备竞赛,所有的角逐都藏在摆满礼物的桌面下。

  常青那盒报纸包着的巧克力,和那堆洋酒、真丝连衣裙相比,就像大伊万面前的喀秋莎,寒碜得像个笑话。

  班主任客气又不以为意地收下礼物,客套几句就把他们送出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母子俩都一言不发。程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亲手画的贺卡,一片一片地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

  05蓝与红

  程真罕见地消沉了几天,放学的路上沉默寡言,走得慢吞吞的。夏宇想起那晚的哭声,几次想问,看到他的样子,又莫名开不了口。

  好在没过多久,程真又像麻雀一样活跃起来。

  夏宇不知道的是,他所有的温顺和乖巧,都留在上下学的路上。

  一进教室,程真整个人就凉下来,散发着扎人的沉默。班里的孩子对他的看法越来越复杂,从一开始的没有共同语言,渐渐变成一种混合着畏惧和厌恶的情绪,虽然不喜欢程真,却没人敢招惹他。

  他的班主任亦然,只要他不主动惹事,她也懒得理会。

  与其说世界向他关上了门,不如说程真关闭了自己,用一种透明的膜,使他自绝于外界。在这层膜的保护下,他得以保持平静。

  第二年暑假后,夏宇就去初中报到。

  两个孩子上学的方向不再相同,连时间都无法重合。夏宇总在程真出门前到校,又在他回家后才返回,想在楼梯见上一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所有的周末和假期都被课外补习班占据,程真几次上门,都见不到人。时间一久,程真就再也伸不出敲门的手。

  那层透明的膜也再没有缝隙,彻底把他包裹在真空里。

  从那时起到小学毕业的几年,程真的记忆都很淡,他记不清同学的名字,也忘记了班主任的脸。奇怪的是,他对教室里的某些细节记忆犹新,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后来他用某个心理学家的理论做了自我分析,认为自己之所以忘记那些人,多半是因为他们给他的印象不愉快。可他又说不出,为什么他会对那些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物件记得那么清。

  比如教室里的光是蓝色的,正如他家里的光是绿色。

  那种蓝色来自几十张双人书桌,统一规格的灰蓝色化纤布蒙在统一的、带着斜坡的桌面上,像泛着微波的海面。他经常用手肘撑在那片海上,任思绪漫游,四处溜号,老师讲课的声音就成了他散逸的思维的背景。

  当然,他早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却记住他在乱想的时候,眼睛落在什么地方。

  教室的白墙上挂着伟人的图片和生平,就像黑板上方永远挂着国旗和标语。那些挂图换了又换,从政治色彩颇浓的马恩列斯毛,变成李四光、牛顿和高尔基,鼓励大家好好学习,长大后为祖国的各行各业做贡献。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马克西姆·高尔基”

  程真对这张挂图记忆尤深,倒不是因为高尔基那副颇有辨识度的八字胡,而是他的简介里,有一个他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国家,前苏联。

  回忆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所有这些散乱的碎片,拼合起来,其实都指向一个线索:

  那个人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来自那个消失的国家,还有那在黑色虹膜的显性基因下,奇迹般保留着蓝色的眼睛,它们在阳光下蓝得异常清晰,像教室里那片海。

  ——夏宇。

  常青提为副主任后,虽然不用值夜班,工作却比之前更繁重。夏思危带了几个研究生,科里许多事就落在她身上。常青每个星期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到一天,有时还要把病历带回家里看,她房间熄灯的时间,比程真的还要晚。

  所以那几年,程真学会了许多东西。

  他再也不需要母亲来检查作业,最多让她在满分的试卷上,按老师的要求签字。他还学会了买菜,用煤气做饭,在常青下班时,给她留一份简单的饭菜,在她去外地出差时,独自面对生活。

  但他始终没学会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孤独。

  班级里的孩子依旧喜欢扎堆聊天,话题从动画片和零食,渐渐变成高年级小学生喜欢的东西。

  男孩之间,开始流传一些“正半圆拳”、“反半圆脚”、“95”、“96”之类的黑话,街角背巷出现了被老师和家长视为洪水猛兽的游戏厅,他们总有办法逃过大人的追究,享受叛逆的快乐。女孩们成熟得更早,她们开始在心底静悄悄地绽开某种期待,文具盒里贴着的不干胶,也从美少女战士换成了韩国的偶像组合……

  这些都与程真无关。

  他依旧用书本逃避现实,同学不止一次看见他一边吃饭一边翻《新华字典》。从课内到课外,从文学社科到医学理论,只要有字,他都不放过。程真不求甚解,一心让流动的文字占据眼球和大脑,不再有多余空间去感受那种他无比熟悉,又说不出口的情绪。

  和夏宇那双奇迹般的蓝眼睛一样,程真对这段经历也感到不可思议,在这种“摧残”之下,他都没患上近视,能看清视力表的最后一行。

  1997年夏天,满街都是香港回归后的喜庆。

  那一年程真小学毕业,第一次过上没有作业的暑假。

  以往的假期,还有作业占满他的精力,钢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寂静。家里的电视形同虚设,常青没时间看,也没开通有线电视,程真反复切换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几个频道,所有电视台都被一片红色占据。

  他坐在冷色的房间里,看着那片热烈的、欢腾的、团圆的颜色,忽然想起久违的父亲。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那个男人总是悄悄等在学校门口,和程真聊上几句,塞给他一小笔钱就匆匆离开,唯恐被常青发现。后来,那样的会面就越来越少了,大概是他组建了新的家庭,也许自己多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程真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知要如何面对。

  在他还没想好的时候,双腿就已经迈上公交车。

  他们还没有搬家,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头上夹着卷发器,微胖的身体上套着粉红色的家居服。她怀里的小女孩搂着她的脖子,打扮得像个娃娃,她好奇地盯着程真,那双眼睛和他一样,又黑又亮,随他们的父亲。

  陌生女人没让程真进门,程真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屋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饭菜香味、化妆品的脂粉气,地方电视台播着家长里短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大……他有些不适应。

  程真不属于这里,他的母亲常青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一路步行回去,脑子里的两个女人交替出现,一个屋子里的粉红色女人,会喷香水会做饭,和一个清瘦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永远忙碌在门诊和病房之间,不多的笑容全都送给了陌生人。

  他能理解父亲的选择,但他也选择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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