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突兀地感到一阵不悦,但他决定忽视。
“她能知道?”
“我还活着,所以会有人将她送到我身边。”他平静道,“假如有人准备对她做不好的事,现在也不敢了。”
吉尔伽美什冷淡地沉默,他对那个除了脸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女人不感兴趣。
“如果你是指为什么我带你来看骨头,”恩奇都说,声音低低地,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困惑,“因为我喜欢这里,我希望你也能来看看——我第一次这样做,是我做错了吗?”
吉尔伽美什一顿。
无情感的兵器在此刻显现了一丝浅显的人情味,微微垂着头,长发顺着肩膀落下,注视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专注到整个瞳孔只容纳下他一人的身影。
就像此刻整个星球都只有他们两人。
吉尔伽美什在一瞬间感到世界万籁俱静。
“哈……哈,”他仓促笑了一声,稳了稳心神,勉力道,“你这家伙虽不通人情,脑子也不活泛……但知晓要为先前的鲁莽致歉,献上礼物……勉强算你有眼力。”
没错,一个只懂杀人的家伙情感表达有问题是能够理解的,恩奇都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有了解释,大不敬的各种罪过是狭间民族特性或者好感表达方式有误,毕竟恩奇都此人根本不会对旁人有恶意或者杀意,更何况是他吉尔伽美什,没有人会不拜服在他脚下,呵,这家伙憧憬自己这件事是一目了然的数学题,甚至不需要解答就明明白白摊开了答案。
这片景色单调无聊,苍白到都不需要语言描述,可这是恩奇都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人分享自己的喜好。
如同羔羊为神献上躯体。
“……穷酸,太穷酸了,如此微不足道又廉价的歉礼还真是我头一次见。”
“……什么?”恩奇都没听懂。
吉尔伽美什却不理他,这套逻辑自洽合理,已然说服了他自己。
“嗯……先前诸多的冒犯当然不能就此罢休——但,仅此一晚,我便宽恕你吧。”
昏芒的月色星光下,他们开始聊天。
大部分时候是吉尔伽美什在发牢骚,他总是有那么多抱怨和不满,人世在他看来一无是处,他说天极早已准备好星际航行船,等投票结束后驶向另一个星球,那里比143号星球更大,绿地的覆盖面很少,正适合建造钢筋丛林。以前读书时和别的贵族子弟打架(他单方面揍人),因为没人敢反抗,很快就觉得放弃了。进口的帅气神明蟹味道还不错,从狭间出去了他要买下那个星球……
“等等,”恩奇都打断他,“什么蟹?”
“帅气神明蟹,”吉尔伽美什翻了个白眼,“这种蟹背后的花纹很像当地信仰的神明的脸,爬起来威风帅气,因而叫帅气神明蟹——别笑。”
恩奇都也谈了些自己的、狭间的事情。
他的语气总是平淡,再惊心动魄的事情也说得毫无起伏。兰道尔家族覆灭之后,很少再有人挑衅他;伊妲家的花卖得比其他区的便宜,因为他住在楼上,别人不敢靠近,宁愿到临近的区去买;沙姆特总是喜欢给他做衣服,有时候恩奇都栖在她的膝头被她抚摸长发,有种自己被撸猫的错觉……
吉尔伽美什认为猫比他机灵多了。
恩奇都说他有一次到一个臭名昭著的家族里,干完活儿后听见地下室有许多呼吸声,下去看见不少被残虐的孩子和老人,他们被放出来后,大部分人没等到医生就死了,剩下的人将那个家族的财富挥霍一空,举行了极其盛大的宴会,供整条街的居民玩乐。
“那之后,一般我接到家族任务,大家都会开宴会,”恩奇都道,“第一次就在羽衣甘蓝区,太吵了,我记得305号管理者很不高兴,每个举行宴会的区的管理者都很不高兴。”
“然后?”吉尔伽美什饶有兴味地问。
恩奇都支起脚,换了个姿势。
“他们喝酒、划拳、跳舞,人很多,真的太吵了,接着响起了尖叫,自动光束机器不停扫射,有孩子撞到我,糖糊在了我身上,他揪着我的衣服一直在抖,好像忘记要逃跑这件事。”他慢慢回忆,“我不太喜欢吵闹的环境,所以把那孩子抱到旁边的酒箱上,去清理光束机器,并不多,只有四架。管理者似乎很生气,在广播里说一定要杀了我,于是我到羽衣甘蓝的管理所,告诉他如果他能做到就动手吧。”
吉尔伽美什大笑出声。
“305号管理者见了我不大高兴,一直在后退,很长时间不说话,我告诉他,希望他不要去打扰宴会,我在管理所的房顶上,等他到天亮,天亮之后他如果依然不杀我,我就走了。”
“你就在那儿等到天亮?一个人?”吉尔伽美什问。
“是的,”他点点头,“羽衣甘蓝区的管理所地势要高些,从那儿能看见宴会的火光,很小,像星星一样,非常多。”
吉尔伽美什几乎能够想出那样的情形,长发的青年如同此刻这样安静坐着,孑然一身遥遥望着如同繁星的火光。
“你不喜欢宴会?”吉尔伽美什也想象不出恩奇都参加任何聚集人数超过五人的场面。
“人太多了,他们都避开我,偶尔会有人拿着面包或者糖攻击我。”
“……面包和糖?”
“突然冲到我面前,抱着糖一股脑儿扔到我身上,转身就跑……应该是攻击吧。总之我几乎不参加这样的场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捧腹大笑,“你管着叫‘攻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恩奇都几乎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吉尔伽美什,后者完全被逗乐了似的,笑得整个人后仰。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吉尔伽美什鲜少在他面前如此放松地袒露情绪,但看着这样的他,就连恩奇都也忍不住,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通常总有种漫不经心的疏离,仿佛那只是一种经过计算的肌肉记忆弧度,毫无温度可言。
但现在,他的眉眼下弯,唇角上扬,就像月光揉碎在了他的眼中。
吉尔伽美什感到有种痒意从心脏窜进了大脑,月光太过于美丽,面前的笑容太过于美丽,在这一刻,仿佛连深藏在他骨里从未停歇过的愤怒与冷漠都烟消云散。
他感到了一种纯粹的欢愉。
暖暖的,温水浸泡般轻柔。
假如这时候恩奇都请求吉尔伽美什宽恕他先前的不敬之罪,既往不咎,吉尔伽美什恐怕也会欣然同意,在这月色下,望见他唇畔那抹淡淡的笑意,吉尔伽美什的心脏像是被温柔地抚摸着,同时感到喉咙发紧,胃部灼烧,呼吸变得灼热,蓦地升腾而起——饥渴感。
想靠近他,触碰他的手臂,嘴唇,明亮的眼睛。
那种饥渴只是一瞬间,很快,温暖的、纯然的喜悦压倒性地占据了他的胸膛,他从未感到这世界是如此令人愉快,仅仅在这片刻,在无人所知两人相依的狭小空间里。
他很快找回了理智,并立刻在一片杂乱的思绪中抽取配得上他身份的所思所想。
恩奇都有其可取之处。
就像是无数次的评价红酒、美人和宝石,他对恩奇都下了不菲的定义,那张脸也就算了,相比之下,他的心灵才是真正完美无暇的宝物,拿到天极必定能卖出一个好价格。
宛如水凝冰,昙花现,只有一瞬间的美的极致。
……至于吉尔伽美什心底那极其浅薄的瘙痒,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按捺不管便好。
第二十章·pr20·紫玉兰
在返程的路上,他们依然不时交谈着。
吉尔伽美什很少与人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的谈天,更别提毫无恶意的大笑,与恩奇都说话是件有趣的事,狭间怪人云集,恩奇都也算是其中翘楚,但吉尔伽美什就是认为这个男人心思纯粹直来直往,单纯不做作,旁人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他们从昨日经过的街巷穿过,远处传来酒馆大声的喧闹,偶尔也有视线窥探。
我们说过了,在偶尔心情好时,吉尔伽美什是不吝做些慈善的。
他首先拐进了一间武器铺,面对那些奇形怪状的狼牙棒匕首斧头菜刀,险些没冷笑出来,店主知道这位大爷瞧不上这些破烂,飞快将他领到后屋。
后屋里倒是有些光束枪和狙击炮,但吉尔伽美什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被边越淘汰的破烂货,说不准还经过几手改装,只管威力不管安全性能。
找不到能瞧上眼的,吉尔伽美什又换了个地儿,闯进了一家正在寻欢作乐的帮派,当众抢劫了他们的各式武器一排摊开,丑得令人难忘,随即又把整条街都光顾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合心意的武器,恩奇都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寻思是不是聊天的哪句话刺激了他。
吉尔伽美什放弃入手好武器的念头了,他早该觉悟狭间这破地方是不会有什么能让他入眼的武器的,索性抄着手直接晃到一间民宅门前,一脚把门踹开。
恩奇都:“……”
哪怕狭间打砸抢烧司空见惯,吉尔伽美什的适应力未免也太好了,当初住进伊妲家时尚且用手开门关门,最近仿佛放飞自我,认为区区杂种们不值得展示他的修养。
进门前恩奇都看到破了半扇的门顶挂着朵残破的紫玉兰,不明白吉尔伽美什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一进门,毒品、精液、半凝固的血、汗水和催情药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浓厚得简直能给人当头一棒的窒息感,恩奇都面不改色地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后者走了两步便停下,脸色难看地揪着恩奇都退了出去,用恩奇都的风衣袖子捂住鼻子深深呼吸几下,二十秒后,陆陆续续赶来几台咕噜咕噜飞奔而来的自动清扫机器,井然有序围了房子一圈,它们挥舞着机械手臂从底盘抽出零件,唰唰几下组装成了光束枪架在身上,立马摇身一变成自动式枪光束枪机器,对着房子的四角开枪。
从门都破了半边来看,房子的主人并不将这住处放在心上,房板轻易被光束打穿,很快便“轰”地一声整个房顶陷落,好在打印材质轻巧,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应当并没有因此受重伤的人。
不少人骂骂咧咧从身下的孩童或者女人身上爬起,裸着身子掀开房顶,双眼赤红,又脏又臭,他们到这地方往往会吃不少助兴药或毒品——因为价格便宜,很多成分对人体有害——不过谁管他,快活就好。
那些药物令他们神志不清,例如现在,他们根本没认出面前打扰自己寻欢作乐的其中一个男人是威名甚过死神的吉尔伽美什,更遑论他身边另一个货真价实的狭间死神。
他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随手抄起砖头,眼睛和脑袋都不清楚,摇摇晃晃就想上前,被忠心的自动机器拦下,混乱地举起拳头开始混战。
一些住家听见了动静,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另一些住家望见恩奇都那头显眼的绿毛,把房外的廊灯开着留个光源,也去睡了。
吉尔伽美什皱着眉闷声问:“在这种地方挂紫玉兰是你们的传统?”
“应当是吧,我不确定,”恩奇都从不在意妓/院门口挂什么,现在只能从以前的记忆里翻找,“大部分从事这行当的会挂紫玉兰,以前似乎挂红灯,后面木笔区变成供应商之后,为了显示货源正当质量优良,变成了紫玉兰。”
紫玉兰,也被称为木笔。木笔区是狭间最大的娼妓供应地,原本各区都有做这行的,毕竟来钱快,遇到变态的客人虽会损耗商品,但反正干活的不是老板,能赚钱就行,总的来说是个好生意。
后来边越——或者天极——经常把美貌皮嫩的年轻男女搞到疯疯癫癫,扔到最近的木笔区当做垃圾分类,时间久了木笔区的人们颜值比其他区的要高一些,智商要低一些,时常被拐卖。后来约定俗成般渐渐发展成了产业,那里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当做皮肉生意的商品,多数情况下妓女、或者生了不想养的父母将孩子扔到木笔,换取一笔小钱。
门顶挂上泡过凝胶易于长期保存的紫玉兰意味着做夜间生意,什么年龄段的商品都有,反正狭间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更正,没有任何法律。
这里的味道实在是刺鼻难闻,吉尔伽美什等气味散去不少,才放下恩奇都的袖子,走上前用脚踢开遮挡的砖瓦顶块,一些商品撑起身子,木木地呆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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