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那么卑微,可是天界战神,几曾这样卑微过?看不见的利齿,凭空咬在人心上,又酸又软又酥又麻,卷着疼痛轻轻爆开,像一个不曾控制力道的突袭式的吻,激起不自觉的战栗。
润玉用力抽手,没有成功。他从前对旭凤一贯信而不疑,这一刻却在警告自己,不要去相信。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即使没有润玉,旭凤也一样是天界的艳阳。从来天无日不辉,却没有谁会离开月亮就活不了。
何况,火神已经亲手杀死了他的润玉,这世上又有谁会真的离不开谁呢?
润玉的动作,已经昭示了直白的推拒,于是火神垂敛了眼帘,断去眼底微光。他低落神情,两鬓裁得一径风,整个人的轮廓都冷了下去。润玉在瞬息之间感受到他的变化,心中想到,这就是旭凤放弃的表现了。
三年来,又早在三年之前,他和旭凤之间的对话,就已成了这个模式。身份地位云泥之别,心肠立场各不相同,认知见解两厢殊异,中间又夹着一个锦觅。每有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却偏偏碍着情谊,谁也不肯先撕破脸。
于是一旦对话趋于尖锐,便总有一个人会先软下态度,岔开话题,而另一人就坡下驴,就此暂时搁置争议。实在话不投机,也不过是以一方摔门而去告终。所以这样长久以来,他们的观点碰撞,永远只是浅尝辄止、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这当然不能全怪旭凤。润玉自嘲地想,纸是包不住火的,而他们之间的种种暗流,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讲的,也不过冰山一角。某些问题在终于浮上水面之前,其实已经明里暗里积累了无数矛盾。摧垮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爆破口,就能将那些情深意重的美好故往通通碾碎。
所以,这一次的尝试,也不过是淹没在无数次中的某一次罢了。
但润玉没想到,火神看似松了劲,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收回,下一刻却突然狠狠用力环上来,兜头将他圈进怀中,又低头印上他的唇。
火神一面轻轻咬着他的下唇,一面哀声问他:你当真有这么恨我,恨到来生也不愿再见到我?
你怎么忍心呢?
如果你只是恨我,恨到连有我参与的来世都拒绝,那我成全你。可是没有我,你就当真不会孤独吗?
谁来伴你手谈,谁来同你烹茶?谁来为你解围,谁来替你疗伤?
又有谁能解你腹中诗?谁能共你剑光寒?还有谁能知你傲霜志?谁能会你君子意?
几千年朝夕相对,世上还有谁,能比我们彼此更熟稔对方的气息?
寂寞总是于繁华中愈加凸显,因为各人皆有各自的热闹,而孤寂者孑然一身,他人的欢笑也就与之无关。
火神一声声地问着他,你当真,连来世也不想再见到我吗?他声色惨淡,那副音容落入旁人眼中,叫人不禁要想,所谓的子规啼血,其情状也不过如此。
润玉闭上眼睛,回抱住他。
他心底最深处的防线分明还紧绷着,身体却不禁要诚实行动:是我错了,旭凤。
润玉没有想到,大婚那日当众决裂,旭凤最为耿耿于怀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润玉暗自不平了几千年。长久以来,他所遭遇的排挤,他所经受的打压,源头都在于旭凤。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旭凤,就不会有人关注润玉。他的一切行为,只要牵涉到旭凤,就是心怀不轨,就是所谋者大,就是算计深沉。凡人尚存既生瑜何生亮之慨叹,润玉又要如何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呢?
只愿来生,有了润玉,就不要再有旭凤。愿来世,不必兄弟相争,再为权势所误。说出这话的时候,润玉是真心这样想过。
大婚当日,润玉说了许多话,即使明知覆水难收,也决然不悔。但如今,只有这一句,润玉甘愿对着火神认错,将之回收。
火神是朝阳,是暖日,普照天地,光洒人间;而夜神,此生愿为月霜,独自看彻长夜。
世间如果缺了月亮,不过是夜间少了一分清辉,却仍存着天明的希望;但世界若是没了太阳,则永夜无尽,万物无生,就连月亮,都再照不出自己的身影。
他将自己的双手覆上火神的后颈,正待要解释什么,却突然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衣带摩擦的窸窣声,环佩轻碰的撞击声,以及殿中仙侍垂首行礼的声音——
天帝突然驾临璇玑宫。
第14章
天帝刚自紫方云宫见过母神。
连日不遂,政务难决,本是多事之秋,而今又添变故——
两个时辰以前,前线传来军报,魔界兴兵,固城王亲率四十万大军,意图进犯天界。同时,固城王以鎏英为前锋,发动突袭,已然强渡忘川。
太巳仙人早先自请驻扎忘川,如今自然责无旁贷前线御敌。魔界此番来势汹汹,太巳仙人虽已截住鎏英部队,双方相持不下,然魔军主力隔川相峙,唯恐腹背受敌。太巳仙人飞书急报,请调援兵,并建言天帝御驾亲征,以振三军士气。
自旭凤登基之后,内政不宁,外遇强敌,内忧外患全都齐活了。
烽火重燃,迫在眉睫,年轻的天帝内心深处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沙场决断,生死须臾间。几千年下来,他胸腔里充斥着争胜的念刃,骨子里流淌着征服的欲流,凤凰血脉炽烈一如焰火燎原,几曾断过战意?
这些时日囿于亲伦左右为难,闻知战事的那一刻,旭凤甚至觉出一种慷慨激昂的快意。至少这一次,他不必辗转反侧,不再进退维谷。来自正面战场的较量,天界战神从未退却过。
在接到军报之后,他甚至还有闲情,抽出一点时间,悄悄到人界去走了一趟。
当初润玉将锦觅藏在人界,专门布置了一套宅院,托付了土地照看。天帝去时,虽人去楼空闲置多时,庭院依然整洁明净,中央那棵老树垂落半壁翠色,笼着下方的石桌长椅。
天帝想起,当初三人同行,他们陪同锦觅出门逛街。锦觅看中的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润玉对古玩字画感兴趣,而他默默观察了一路,最终付账带回的,也是一套古书典籍。如今,锦觅那时顺手捎来的小件玩物尚还随处可见,旭凤四下转了转,却没找到自己转赠给兄长的那部古籍。
不算大的庭院,润玉曾在此为锦觅讲述传奇,他也曾坐在椅上盯着锦觅习帖临字。月光如水拂人,清风送影姗姗而至,三人也曾于桌边一道推杯换盏,终是润玉最先不胜酒力,尔后是他也不支倒下。朦朦胧胧睡去之前,他脑中还模糊转着一个念头,酒色醺红,人面桃花,诚不我欺也。
流黄看织回文锦,飞白教临弱腕书。
那时节,月白风清偏宜夜,旧事纷纷同新雪。
不经意间,一如隔世。
回到天界以后,天帝再次来到紫方云宫,去见他的母神。荼姚依旧说着同样的话,要他杀润玉、弃锦觅、流父帝,警告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旭凤望着她,半晌之后无声叹气,倏尔对着她长身跪下,一拜到底:
孩儿不孝。
他这样郑重其事,动作越是恭谨,就表示母子情分越是稀薄。所谓的自述不孝,多数时间,也不过是一句客套的空话。旭凤姿态虽放得低,这架势却根本就是来示威的,荼姚便倒退一步,面露震惊。
旭凤给她讲了个故事。
天帝去往人间故地,本只想独自沉思前事,静静回味过往,求的不过一个静谧安宁。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墙之隔,却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他侧耳倾听,原来隔壁正兄弟分家,却为家产分不平而吵闹。家主姓许,早年丧妻,而后续弦,膝下二子,长子为前妻所生,次子则为继室所出。如今家主死了,长子同继母原本就关系紧张,继室找了自家娘弟来,许家几位旁支长辈也掺合进去充当公证,吵到最后,唯有对簿公堂,请官府介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难缠的案子,天帝心中也十分好奇,想要看看这些凡人会怎样评断。
天下事都一个道理,不患寡而患不均,兄弟分家也一样。
要如何评判公平?
知县升堂问案,许家继室及公证人皆跪倒堂下,捶胸顿足,个个皆自证心无偏私,主持分家之时,自是一碗水端平,这家分得极为公允。唯有许家长子,一再申诉不公,却势单力薄,甚至以搅闹公堂的罪名被打了一顿板子,自此再无人说分家不公。
荼姚听到这里,脸色稍霁,又冷哼一声:既然都承认分得公平,唯独那长子不服,可见是他人心不足,贪得无厌,挨打不冤。
旭凤却自嘲一笑,我原本,也是这样想。
他抬起头来,仰视母神,这个角度看去,母神两片殷红嘴唇抿在一处,下唇极薄,唇线交揉,竟然是那样刻薄无情的形状。
不管怎样,血浓于水,她是他的母亲。旭凤低下眼,轻声道,可我想错了。
许家上下众口一辞,皆咬定这家分得公正。于是知县便一拍案木,判道,既分得公平,则令双方将两份财产调换过来,按照分家清单盘点分割,不准半路更动!
旭凤问,尔后的事态,母神可能预料?
不待荼姚回答,他续道,两份财产,自谓一碗水端平,不过是让调换一下,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公平的公证人,却马上就改了口风,全都不肯答允了。
荼姚沉默片刻,却哼笑一声,冷冷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她的态度依旧强硬而蛮横,右手却不自觉握成拳,眉梢也不自知地抖了抖。
这样的色厉内荏,被旭凤尽收眼底。天帝凝视自己骄矜自傲的母神,一时胸有五味,也不知是愧是慰是辛悲。
旭凤道,假使当真公平,调换一下,又有何不可?若非心怀鬼胎,如何易地而处,便无法接受?
接下来的话,被年轻的天帝一字一顿,重重掷下,铿然落地而做风雷之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吾恐天界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天帝走出紫方云宫时,胸中层云激荡,体内热血奔流。他心底澎着一股风,风声猎猎,湃出旷荡的回响,就似碧天水洗,春日冰消。困扰他多时的、谓之无能为力的软弱渐渐弭散了,而另一种温暖鲜活的情绪正在渐次苏醒。
他自知不擅应对阴谋诡计,此刻却生出一种坦荡热切的期盼,想要找到他的兄长,将心里话一倾到底:
阴私谋算,虽一时得志,却终究上不得台面,亦不可长久。炽焰战神,愿以阳谋示人,旌霜履血,披荆斩棘,矢志不渝,无易其衷。
只是满腔热血的天帝万没想到,当他推开四余阁的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润玉半敞衣领下半露半掩的玲珑锁骨,以及殷红嘴角上深浅不一的唇印。
再一转目光,天帝看到,润玉身后的床榻上,坐着娇柔明艳的锦觅。
第15章
火神亲眼看过润玉的消散。
琉璃净火是这世上最妖冶的花,花开时一如闪电撕裂天幕,因为吞噬了鲜活的血肉而生长得愈发炽艳狂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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