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一早,丹朱以战时戒严为由,调任御殿统领,更换了紫方云宫、璇玑宫两宫值班宿卫,且特传钦命,言夜神有旧伤在身,念其辛劳,令“闭门静休”,无事不必上朝。
这一变动,双管齐下,既撤去了璇玑宫卫中可能存在的夜神亲信,又下了封门令,等于是将这位曾经逼宫的大殿变相软禁了。
然而,丹朱派去的人却无功而返,只在璇玑宫门外转了一圈,就此被夜神给打发回去了。
原因在于,天帝离开之前,曾特赐夜神翎羽一枝,以为号令,见之如圣驾亲临。君为臣纲,就是丹朱亲自前来,见了天帝印信,也不得不下拜退走。
至于入夜,夜神召昌武仙君进宫,以天帝翎羽为凭,拜殿前将军,镇抚左右卫军。
第二日,丹朱宣隆禄仙君,封为上将军,统御天界左卫,禁军人事再度更调。而到了夜里,鸿毅星君奉夜神之命入宫,驻璇玑宫,协统宫禁宿卫。
两日之内,禁卫军人事任命频繁变更。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月下仙人同夜神大殿明里暗里互相较上劲了。
丹朱是天帝钦点的监国之选,而夜神所以为依凭的合法权利,却也正是来自于天帝。你来我往过招几次,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结束:夜神迁出璇玑宫,暂时入住临渊阁。而临渊阁外的宫禁守卫,则由夜神钦点的昌武仙君统领。
月下仙人同夜神之间看似荒唐又暗潮涌动的较量,争的正是一个据兵卫宫统辖权,双方最后果然都将目光聚焦于璇玑宫。
左右卫军不过五万人,却能直接控制天界政治中枢,战略意义非凡。自婚礼宫变之后,丹朱曾多次提醒天帝,润玉不可不防。如今天帝远征,夜神主动迁居临渊阁,丹朱保留其临渊阁外禁卫任命权。
临渊阁偏于一隅,远离九霄云殿,且连着临渊台,交由夜神亲信之人负责护卫。如此一来,进则易于丹朱防范,退则可容夜神自保,这就是两方多次刺探之后,彼此探得的对方底牌了。
天帝任命叔父代政监国,却又钦赐印信于夜神,是否早已预料到这一难解局面,有意令这两人互相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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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界这些事务,暂时是传不到天帝耳中了。
那日穗禾自谦惭愧,不及卞城公主及燎原君处甚多。
而他,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突然被提起的燎原君,对于旭凤来说,就像钉入指尖的一支竹签,不会致命,可是诛心,又痛到刺骨。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一日的图穷匕见,原来一直历历在目,从未远去。
混闹如市井的殿堂,焰焰而起的火光,润玉冰冷的眉眼,飘扬如云的霓纱,还有染满双手、好似永远也洗不脱的血迹……
他双手按在桌上,呼吸急促,忽而听得细微咯吱之声,之后便看到粉屑尘飞,御案摇晃两下,竟然在自己掌下轰然坍塌,就此迸碎成一滩残渣。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穗禾显然也被惊吓得不轻。
而旭凤阖一阖眼,再张目时,声调冷淡:
卞城王父女一向深明大义,主张同我天界修好,反对两界开战。此次出兵,鎏英为固城王充当前锋,你当真想不到会是什么缘由吗?
穗禾脸色本来就有些难看,听他这样说,更是青中泛起一点白来。
鎏英最大弱点,当是她的心上人暮辞。暮辞曾化名奇鸢受制于荼姚,后又为穗禾驱使,做下许多不可挽回的错事。魔界二王不睦已久,卞城王父女更是曾为固城王迫害,不得不求助于天界。如今鎏英却自愿听命于固城王,其中缘由,想来也不过是暮辞受固城王所制,鎏英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旭凤接着便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将他人当作工具,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孰不想,谁人为猎物,谁人为猎手还尚未可知。
天帝转过头来看她:谁当为敌,谁可为友,本座心里十分清楚。只望公主也能懂得,当前天界最大的祸患在于何处。
他的眼神,含霜夹剑,和他的话一样冷。被他拿这样的目光戳刺着,穗禾但觉脸颊发热,咬咬嘴唇,赶紧低头请罪:是穗禾不明事理,以后不会了。
天帝点点头:当务之急,在于退敌,其他理念之事,不必胶柱鼓瑟。
穗禾退下以后,天帝望一眼她的背影,低首又见脚下满地狼藉。光照下,能清楚看到飞舞的尘埃,翻转出淡金色的轨迹。盯着那些轻如鸿毛的飞灰出神良久,天帝不自禁要想,还是月光好,夜幕中只留个朦胧轮廓,美得遥不可及,又好在难得糊涂。
自璇玑宫中见到“锦觅”之后,天帝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初他怀揣不可言说的心思,布下结界将水神封闭在栖梧宫,按说无人可破。却不想,水神竟能在全然未曾惊动到他的情况下,破界而出,公然上朝,为亡父嫡母请命。
天帝仰起头,抬手按额,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真相实在太简单了——
简单到,只需另一位火神轻轻拔下一根凤凰翎羽而已。
第18章
天色慵倦,阳光跃过漆金门槛,钻过雕花窗棂,爬过白玉地板,将乌木柱梁也镀上三分金,最终止步于并排的浮雕屏风前。
天帝寝宫,重幔层层,垂落如藤,不时浮起又落下,飘摇无定。彩屏后面就是卧榻。屏风似一扇门,意图闭锁住背后的急促喘息和轻微咆哮。
他奉召而至,尚不及踏进殿中,已然闻得满室皆是粗沉的吸气声。
宫女仙侍、岐黄仙官,或跪或立,围在屏风外侧,黑压压塞了一屋子。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阴翳,惊怖忧惧一应俱全。
父帝果真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他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父帝,如今父帝宣他来,父子两也依旧不曾碰面,彼此隔着一扇画屏。
大约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呼吸声稍缓,他听到父帝干涩的声音:“凤儿?”
父帝很少这样叫他。身在天家,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人前人后,父帝一向唤他“火神”,如今这一声“凤儿”,勾起许多温情回忆,他也不由动容,应道,“父帝,是我。”
他应声之后,有片刻的沉默。
而后,他又听到父帝的问话:“凤儿,你兄长犯上作乱,罪不可恕,为父不得不处置他。为父知你向来仁爱孝悌,总是心慈手软,如今……可还在心里为此事埋怨为父?”
父帝这样问,他便不自禁要全身发抖,一开口也哽咽得厉害:“……孩儿不敢。”
“不敢?也就是说,你果然还是没放下此事?”
再度沉寂,一时间心跳可闻。
半晌之后,父帝一声长叹:“为父知道,你重情重义,就算面对一个背叛你的兄弟,也难免于心不忍。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一意孤行,最终伏诛,也怪不得旁人。你待他,已仁至义尽,不必自责。”
他几乎说不出话,却不得不说:“……兄长已死,当日犯上作乱者也尽皆伏法,其余族人却并未参与谋逆,罪不致死,恳请父帝……”
他没能说完,因为父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父帝咳得声气嘶哑,岐黄仙官却只是垂首而立,竟不上前。他命仙官上前诊治,仙官却把身子一缩,无论如何不敢走近屏风。而父帝咳了一阵,气息稍缓,开口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制止:“不要靠近。”
他疑惑不解,“父帝?您的身体?”然父帝只是坚持己见:“凤儿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急急起身退走。而他有心拉住岐黄仙官问几句,仙官却只是不住摇头,逃命般从他手底下遛了开去。
父帝这病,突如其来,又讳莫如深,当真来得蹊跷。
偌大的寝宫,医官侍从避得干干净净,一时空空荡荡。来了这么久,他都未能得见父帝真容,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焦虑,上前就要掀开屏风。
又是父帝的声音,恰在此刻止住了他的动作:“凤儿,为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病症来得凶险,需要一味特殊药引,当今世上唯有你能办到,这才宣你前来。”
他赶忙追问:“需要什么药引?孩儿这就去办。”
分明是青天白日,房内却阴气弥漫,无端晦暗涩寒。画屏背后,探出一只手,手背青筋凸起,五指紧攥,将指尖都扣在掌心。父帝犹然隐在重重叠障后面,不肯露出真容,声音也几乎低到轻不可闻——
梦珠明明闪闪,泛着幽蓝的光。梦中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天帝皱着眉头。
两日来,他将这个梦境翻来倒去看了许多遍,始终参悟不透其中用意。
蓝色所见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中当事人是他和父帝,旭凤本身却没有这段记忆。显而易见,这段经历来自于另一位火神。
天帝回想当日情形——
他去璇玑宫看兄长,他那时问润玉,我将带兵出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润玉也在凝眸注视他,目不交睫,瞬也不瞬。他生得肌肤皎白,此时唇角痕迹犹然殷红斑驳,就像是无暇雪地里,突然开出了一朵招摇过市的凤凰花。
想要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不是将它砍了,而是将它湮灭在一片森林中。那如果是想要抹去一朵花开过的痕迹呢?
天帝想起自己幼年时,一度喜欢观星望月。他仰头看星月,星月也就落在他眉间,温柔地照耀着他。但星辉月明,同时照耀普天之下所有人,于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心生嫉妒,哭着闹着要把满天的星月都摘下藏起。星月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私藏,纵使惊动得荼姚亲自来哄他,也是一样办不到。哭闹无用,小凤凰便暗暗置气,偷偷发誓以后再不观星赏月了。
凤凰生来就是顶骄傲的鸟,也生具我行我素的资本。旭凤任性了几千年,于这一刻,却在努力学会克制。
克制是伸出去又收回来的手,克制是将出口又咽回去的话。何况旭凤只为兄长克制这么一回,已然感觉嘴里发苦,好似喉中磨着沙砾。那么,几千年的隐忍不发,润玉又是如何捱过来的呢?
兄长向着他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眉目舒展开来,眼底却纳着薄薄的水光。这个笑容虽然浅淡,可是十足包容,十足温柔,天帝已很久不曾见过。
润玉给了他一个保证。润玉说,我等你回来。
他凝视兄长,心中既无可自抑地柔软酸楚,又自觉英勇无畏。那样的心情,既坦荡,又难过,还很温柔,也十分坚定。
润玉不会知道,天帝也在心里,回给他一个保证:母神之过,我来偿。待我凯旋,定然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后来,走出璇玑宫,回到栖梧宫,天帝和“水神”关起门来对峙的时候,他胸中也还是一样自觉底气十足。
天帝也许总是不懂得水神在想什么,可他了解另一个自己的心思。说来也很可笑,他与锦觅纠缠这么久,自以为倾心相爱,到头来却只能承认,他从不曾真正了解锦觅。
但是事情关乎润玉。在这件事上,天帝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捍卫主权”,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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