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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昼晦,风绝,云寒,电虐。

  侵身坠下临渊台的瞬间,风如刀割,耳畔嗡鸣,他心中却很静。金袍长发卷入风云之中,勾缠离乱惨伤。

  浮世岁晏,倥偬似幻。昔往入怀,琐事万千,萦萦带带,一洗经年。

  此心已老,余生不过两色,醒时茶白,醉里月白。

  茶白之色,当如雪水茶清冽,亦似斯人衣上褶。在他心底,亦脉脉然晕着一瓣茗香。

  彼时,润玉首次尝试,将星辉凝露用于烹茶。他客居璇玑宫,亲眼看着兄长浣杯置盏,煮水洗茶,再三炮制,方才推过小小一方白玉盏来,温言笑道,试试?

  茶汤色清冽淡白,如化雪霁。香气早已四溢,白雾腾腾袅袅,为润玉出尘眉眼再染一分仙气。

  后来许多个傍晚,火神独自从外面回来,进了洗尘殿,头件事就是为自己斟上一盏茶。斜阳往往还掭着最后一线余晖,天边淌着胭脂绯云,而他凭窗倚栏,夕照满身,杯盏犹温。

  茶色光洁似玉,轻嘬一口舌齿生香,还似昨日。只对面,没了可以对坐的人。从前是他亲口说,星辉凝露用于烹茶最好,至此却越喝越苦涩。

  茶能提神,可是越喝越清醒,也就越发悲秋伤春,往往半宿难眠,痴数星辰。

  茶白已如此伤情,月白则是另一种致命。

  月喻相思,月是心上痕,眉间意;白兆唁丧,白是瓦上霜,锦衾凉。故月与白之合,成就一抹断肠色,徒然伤别,朝暮成诀。

  润玉走得太急,只落下一串人鱼泪。璇玑宫收着一件寝衣,茧绸织就,触手微凉。他把寝衣叠好,又将人鱼泪置于其上,两色天水碧,温润融骨,浑若一体。

  那日衣冠入土,坟茔孤冢空相对,他于碑前枯坐良久。兄长平素总是白衣覆身,时间久了,世人都默认那就是他本色。原来,润玉将真心藏得那么严实,裹了一层茶白又罩了一道玉灰,最底下拢着的一握风骨,却涤淀着天水寒碧、月白烟青的底色。

  回忆如余暖渐消,现实似万刃加身。

  杳冥冥,鬓飞雪,雷霆灭,声凝咽。

  临渊台拆魂殂骨,诛仙弑神,凶险万分,果不虚传。

  已是风刀裂面哮如雷,耳畔竟又袭来破空之声。

  凌空一道鞭影,鞭梢翻转,卷住他的手腕,一绷之下,似有千钧之力,生生止住了下坠之势。

  那长鞭说也奇怪,看着细如悬丝,却坚韧异常,扯之不断。细鞭一经缠绵上身,便如灵蛇没入草丛,消融于肌肤皮肉之中,就此消失不见了。但那段看不见摸不着的牵绊,却依旧游走在腕脉骨血之间,触感未消,犹觉鲜明。

  火神一呆,百般滋味,心思纷纭。他仰首望去,果然见到魂牵梦萦的脸。

  润玉身在半空,一手挟着荼姚,一手拽着那根看不见的鞭子,一把将他扯了上来。

  周遭风恨云仇,电闪雷鸣,火神却看到,润玉浸身其中,光风霁月,雷霆不惊。

  临渊台下,不见天日,他就是唯一的光。

  金芒拢成羽翼,隔绝雷火风霜,凌空张开,正正将他们裹在中间。熟稔气息兜头盖下,火神蓦地想起,他之前给了润玉什么。

  当初他想要送出此物,又生恐润玉拒绝,便伪装成普通凤翎,言以备非常,托手彦佑带给了润玉。此时此刻,果真终有用武之地。

  喉中腥甜,膻锈之气未稳,他却只觉欣喜欲狂。气冲胸臆,心跳若出,他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他的寰谛凤翎,润玉终究还是接受了。

  须臾之间,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神动荡之下,火神不及出声,已然呛出一口腥红。

  润玉不知其间有何变故,正待询问,又乍然见他吐血,简直心惊胆裂。待他看清对方的脸后,又不禁征住。

  他看到火神充血的通红双目,也看到火神唇角挂着一丝锈色。

  那是种兼具并合了惊惧、凄厉、惶惑、怆然的神情,又裹挟进了孤掷生死的疯狂与坚定。

  生无可恋,死无可畏,故能向死而生。

  润玉觉得,自己对于这个神情,并不陌生。他想,也许,什么都不必问了。

  也正因此,他越发觉出那寰谛凤翎的烫手之处。

  荼姚自跳下临渊台后,便没了意识,此刻头歪在一边,显然人事不省。润玉探过以后,才发现荼姚已然失了大半修为。

  长出一口气,润玉将她递给火神:为免连累到你,母神宁可一死。

  火神垂着头,一面小心将荼姚托起,一面回道:她不是为了我。

  她也不是他的母神。

  润玉便敛了睫羽,淡淡道,原来你还是能分清的。

  空中竖立起看不见的屏障,便如阴阳之河隔开两世。润玉意有所指,火神当然清楚。他仍旧一意划开界线,不肯逾越。

  可是劫难已铸,妄念丛生,逝水无回,如何撇清?火神心头蓦然一痛,低声道,这不一样。

  润玉摇摇头,音容冷淡,要将隔阂坚持到底: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句话,他没来得及完全说完,就被打断了。

  只有你,不一样。

  他这样说,润玉便不置可否的一笑,若有若无,又若谑若嘲。但不等他开口,火神续道,从前有一味茶,谓之晴霁,你可知道做法?

  话音一落,润玉果然一惊又是一悚,面露动容。

  取其新茶,兑以星辉凝露,连茶带水煮至八分,敞口晾放冷却,再趁紫砂壶中水开,迅速沸冲洗调。滚水涮润,如是调弄数次,方能匀出晴雪初霁般的色泽。

  故而此茶,取名晴霁。

  他缓缓述说,声色冷静,然平和之下,黯然着一种灰飞烟灭的心丧,和永不回头的余戚,就似暗海下涌动的漩涡。

  润玉当然知道这种做法,当初研试以星辉凝露入茶,便是他将旭凤请来,又亲手为旭凤演示,如何以此法煮水烹茶。

  两个世界的两个灵魂,竟能经历、性情皆一致如斯吗?就似此刻,润玉下意识探手入怀,按住那对并排放置得已有些发烫的物事。

  ——两枝一模一样的寰谛凤翎,是否也出自于同样的心思,才会几乎在同一时段被送到他手中?

  昔时庄周梦蝶,亦曾蕉叶覆鹿。一遭华胥,梦里梦外,虚实真假,谁又能够真正分清?

  一时静谧,只闻心跳声渐。

  片时之后,火神举起臂来,露出空无一物的手腕。他很轻很轻地问润玉,方才,你是用了何物,才将我牵系住?

  润玉又是一震,血涌上脸,他匆忙把头撇开,不肯与火神对视。可他终究掩饰不住,苍白脸庞泛起胭脂色来,粉白潋滟,不可方物。

  五指成诀,指尖透光,火神灵力迸发之下,于他腕间,红丝渐渐显露出来,清晰得纤毫毕现。

  天界姻缘府中,冰蚕纳日月精华,吐丝成线。蚕丝纤细如发,坚韧如铁,又偷得人世一段缘,染得红尘三分色,故而成就月老手中线,专司婚嫁姻连。

  此刻,红线一头缠在火神腕脉,另一头曲曲折折,蜿蜒委地,又牵藤攀丝绕在润玉臂上。

  火神的声音很温柔。他顿了一顿,方才轻轻道,我不会去惊动我爱的人,我等他自己情愿。

  第27章

  半空红遍,流云好似燃了起来,又伴着风势变幻形状。

  白衣苍狗,聚散无常。邝露仰首观天,想凡人说的风起云涌,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情形吧。

  时至午正,艳阳当空,正逢一日之中。宫中生变,天庭大乱,殿门之外,四处皆是刀甲与兵戈的铿锵之音。栖梧宫前已立满了人,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雪亮刀尖全部出鞘,乌泱泱的箭镞尽指着同一个方向。

  若说此际天界何处最为安全,那必然是栖梧宫;要说此时天界何处最为危险,也必然是栖梧宫。

  天帝出征前,加固了栖梧宫结界,除掉丹朱持有法器能够进入以外,宫里的人出不来,宫外的人也进不来。

  但同时,栖梧宫作为当今天帝入主之宫,视同政令中枢,诏敕谕令出于其中,玉玺帝印、兵符信鉴皆存于此处。故而内宫一旦失守,则天界政令截断,天子仪仗尽失,名分大统不存,江山易主亦不远矣。

  中枢重地,素日守备严整,如今逢变,则为必争之地,其所遭受的进攻力度也必然最大。

  事出突然,太微做了那么多年天帝,对于天界守卫情况早了如指掌,所选时点正好卡在宫禁换班时分。通往栖梧宫的道路已被截断,本应下值的宫门宿卫等不到前来交接的守卫军,早已人心惶惶,只肩上责任重大,强打起精神来列阵应对。

  虽有天帝亲手布下的结界加持镇守,然久攻之下,终有缝隙。丹朱满头大汗,片刻不敢耽搁,运起修为,举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勉力加固旭凤留下的结界。

  洗尘殿中,各种玉玺印鉴、奏章文件一字排开,置于案几之上。邝露已让了听飞絮把栖梧宫中全部火油硝石都找来,悉数堆在殿门口,她自己则将所能找到的火折火石皆拢进袖中。

  了听飞絮起初还不明就里,待邝露将一把符咒尽数塞进他们手里,自己拿个匕首揣在怀中,又推搡着他俩去协助丹朱,他俩这才回过味来。

  ——敢情,真的是要玩命了啊。

  他们忙活的同时,只听得隆隆巨响不时炸开,闷雷般滚在头顶。天庐也失了碧色,宛若浸饱血水的棉绸,垂垂将坠地压抑着,随时都会倾覆下来。

  了听飞絮哪见过这个阵仗,早吓得手脚俱软,心中翻来覆去把狐狸皇叔骂了几百遍。天帝行幸,令丹朱居守监国,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乱子,月下仙人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

  被骂的狐狸仙人此刻也在心中将太微骂了个底儿掉。论天界之主人选,狐狸皇叔心里一直倾向凤娃,然则挂念手足之情,他却又暗中同情太微。是他放纵太微,将御魂鼎一事告知太微,按照太微的意思逼得润玉迁居临渊阁,又由着太微出了幽居之地。他总以为自己不过是顾惜亲情,略尽兄弟之谊,却不想太微果真心铁至此,竟能全然不顾父子之情,悍然行此夺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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