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千空说过很多次喜欢。人类的心灵抵御不了以蜜语作为侵略手段，所以他会把喜欢二字轻易交出。就像这是游戏通关的一个重要步骤，他必须去执行。他只享受游戏过程，并且期盼通关之后的奖励。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我这几天总是会想到你。”千空说着，笑起来：“想到那天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你也这么坐在我对面。”

  我也是，幻在心里想。

  “想到那天你抱着猫，站在便利店外面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你可能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也是，我也会想起你任由人人避之不及的黑猫吃掉你的晚餐，还告诉我恶魔的存在就像人与其他动物一样合理。

  “想到你帮我出主意，教我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七海家的那帮老顽固答应再被石化一次。龙水的事情，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也是，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类……不，是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他人”，如此默契地去做某件事。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所以才会一直想你。”

  我……

  “你呢？你还喜欢我吗？”

  千空握住他放在吧台上的手，那手依然很冷，因为它本来就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热量。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蜷缩着，想要把自己藏在手心里。千空用自己的手轻轻把它们舒展开，然后扣住了这只手。

  他半身越过吧台，去吻幻。后者既不躲闪，也不回应，就像他捏出来的人偶那样，只是呆呆地由着对方亲吻。当千空的舌就要撬开他的双唇时，他推开对方：“不行！”

  他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很奇怪，遇到千空之后他总是这样心跳，就快要变得像个人类了。

  “怎么？不喜欢我了？”千空问。

  “不是……但是，别吻我。”

  幻突然明白过来，从那天不想和千空接吻开始，他就已经喜欢上千空了。正因为喜欢，他才害怕对方对他产生的欲望，仅仅是因为恶魔本身的魅惑能力。他怕千空突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只是一时被人类无法抵抗的力量给支配，丢失了自我，才会意乱情迷。

  就像父亲在养育他的那几年里，无比悔恨的一样。他认定自己对母亲没有半点情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类被蛊惑之后，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

  有时他想问，你一点也没有爱过母亲吗？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他去过那囚禁父亲下半生的白房子无数次。看到的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眼神空洞盯着窗外。

  人类就是这样的。不管千空说什么，等到他察觉到他面前的到底是什么时，也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每次和你接吻之后，我就会不太清醒。”千空拉住他的手：“不过，这次没关系。”

  他绕到吧台内侧，幻还没有逃。他猜如果幻愿意，大概也会像变魔术那样彻底从他眼前消失吧。但他没有逃。这次换成是他浑身僵硬手足无措地被自己抱住了。

  “怎么，放弃思考了吗？”千空笑道。他不知道幻在想什么，不过，从前他也一样不知道幻在想什么。

  他唯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若幻真的只是戏弄他，现在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吻他，这次没有再被拒绝。幻终于抬手抱住他，紧攥着他的衣料到露出白色的骨节。就好像一松手，就会把他弄丢一样。

  那个吻很快起了效果，千空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让他难以自持的那个人在他耳边说：“他们都看着呢。”

  “反正……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人，看就看吧。”

  他想，他不在乎。不论是周围人偶们用木然的眼神看着他们在这里做爱，还是他怀里抱着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任何事情都无法左右他的意志。这是他第一次爱人，所以，他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而他已经听到了幻的回答。

  恶魔以为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伏在吧台上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小声告白道：“我也喜欢你。”

  不同于往日为了达到目的而倾吐的谎言，幻从不知道将真心宣之于口是这么困难。他忽然在想，当年的母亲是否也这样真挚地爱过父亲呢？如果有，那么她离去的时候，不知道该有多么绝望。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他是寂夜里的蝙蝠，不应该憧憬阳光。虽然阳光沐浴在身上的感觉的确很暖，暖得让人贪恋。可他漆黑丑陋的外表，同样也会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会包容蝙蝠吗？

  他捧着千空的脸，最后一次吻他。

  老唱机的乐声停了下来，千空靠墙坐着，看着眼前这间空屋。墙角已经结上了厚厚的蛛网，一只从排气孔闯入的飞蛾正在上面挣扎。

  幻消失了。

  他走到“犬鬼灯”门外，看见那几个发光字还在。只不过已经不再亮起来。然后独自去酒吧外的停车场，发现里面同样空荡荡的，只有他那辆车被长得和他很像的侍应生停在了入口第一个车位上。

  回到研究所，千空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把玩那个好不容易从荆棘手中夺来的石化装置。若不是幻消失后，这东西还留在原地，他都快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一场庞大的幻觉。

  算了，也许真的是幻觉。从幻觉中抽离出来后，也该回到生活的正轨上了。

  几天后，千空接到龙水电话。荆棘果然没有现身交易。

  龙水打算继续之前的计划，在荆棘现身人口买卖时和警方一起围捕他。给他定罪，才是彻底击垮他最好的办法。不过对于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到底有多大，七海家的少主心里没底。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荆棘肯定会暂时蛰伏以求保全自己。

  “交易还是照常进行，不过出面的是他那个叫百舌的心腹。”从电话里都听得出龙水有多扼腕：“人是抓起来了，但是没能找到荆棘和这件事有关的证据。他倒是聪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交易的时候荆棘人在哪里？”千空随口问。

  “不知道，他失踪了，组织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撬不开他们的嘴。”龙水愤愤道。

  “少爷，你用什么手段了？”千空挑眉。

  龙水哈哈笑了几声敷衍过去，继而严肃道：“千空，我劝你最近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以荆棘睚眦必报的性格，石化装置的事情他应该很怨恨我。”

  “我又不是道上的，他会对我下手？”千空满不在乎的掏了掏耳朵。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千空，我认真跟你说，最近荆棘行踪不明，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你真的要小心一点。要不我派几个人去研究所跟着你？”

  “真不用。研究所这种地方，每天都有客户来往。被他们看到一群黑道跟在我后面像什么话。再说了，学生们也会害怕。”

  挂了龙水的电话，千空不禁往窗外看了一眼——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研究所大门，那里风平浪静，只有大门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

  荆棘当然不会傻到带人直接冲进研究所里。只要石化装置还在千空手上，不管来多少人，都是全军覆没。

  正这么想着，千空听到他的电脑传来了接收邮件的声音。

  助手们需要用邮件给他发报告，所以他习惯把提示音开到最大，以免耽误工作。叮咚一声过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发现邮件是从一个陌生邮箱发来的。

  他打开邮件，里面是几张老照片。操作鼠标往下滑，他发现这些照片似乎都是同一个女星的电影海报。不过，时代相当久远了，看海报的设计，像是自己出生之前的风格。

  这女星很眼熟，他想，和最近一个刚刚红起来的少女偶像团体的成员很像。

  鼠标滑到最后一张时，照片里的东西变了。那是一个注满液体的玻璃瓶，里面浸泡着一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心脏。不过，和普通的标本不一样。这颗心脏的颜色看上去很鲜艳，完全没有死亡的气息。透过照片，它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

  这时，第二封邮件发过来了，依然是同一个寄件人。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我知道浅雾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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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11

  千空在约定地点的那家咖啡厅坐了半个钟头。

  这间店人不多，大约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店内一共只有两名穿着统一制服的侍应生，一人负责点单，一人负责准备咖啡。千空点了一杯冰美式，坐下来时留心看了一眼店内为数不多的几名客人。

  一对学生情侣坐在窗边正在吃着店内特供的乳酪蛋糕，左前方西装革履的白领看起来在等人，后面还有一名女性，穿着考究，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约他来这里的人什么也没说，没有自我介绍，甚至没有表明自己是男是女。只是把邮件拉到最下方时，千空看到了一个时间和地址。他毫不犹豫，决定赴约。尽管只要用点脑子，就知道这来历不明的发件人可能非常危险。可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能找到幻的途径了。

  等到过了约定时间半个钟头后，第六位客人终于推开了咖啡厅的大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千空抬起头，对方也在看他。那人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是个看上去可以说憨厚的年轻人。

  “您好，我叫大岚。”那人在千空面前坐下来，显得局促不安。

  “您好，喝点什么？”千空想，他应该无需自我介绍。否则对方也不会那么准确地将邮件发到他的工作邮箱里。

  “不用了，谢谢。”大岚对着要过来递菜单的服务生摆摆手，转头看千空时，看到这年轻的科学家正在打量他。对方有一双罕见的赤瞳，看他的眼神亦很锐利，像是能洞察一切事物。

  他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

  千空不跟他客套，开门见山道：“你说，你知道浅雾幻的一切？”

  “是，我发给你的邮件里，就是他母亲的照片。她叫黑田瑶香，不过，这应该是她的艺名。至于真名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千空觉得这话不像信口胡诌。因为他看到照片的第一眼，除了觉得照片里的人像现在当红那个小偶像之外，也觉得她上挑的眼尾很熟悉。听了大岚这番话之后，这女星的眉眼便立刻和他记忆里的幻重合了。

  两人从眼神中散发出来的气质都如出一辙，既有某种摄人心魂的魅力，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么……”千空刚想问，就被大岚打断：“浅雾幻和他的母亲，都不是人类。”

  说出来了，大岚想。他虽然把荆棘交代的台词背在了脑子里，但因为内容过于荒诞，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更别说他要把这番话复述给一个科学家听。

  荆棘说，但凡他表现出一点不相信你，你就可以离开。

  “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很荒谬，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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