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对策只适用于千空独自来到这里的情况下。

  “蝙蝠”和他并肩站着，原本灯光昏暗的厂房内，投射在墙上、地上的影子忽然脱离它们的主人活了起来。它们变幻着形态，逐渐化为人的轮廓。和人不同的是，它们的背后，都有着一双如蝠翼般的翅膀。

  头顶一盏昏黄的照明灯忽然滋滋作响，啪的一声，灯灭了，视线陷入黑暗的刹那，所有人都看到，那些原本只存在于二维平面上的影，从它们依凭之物上抽离，现身于现实世界之中。

  黑暗中，有人哀鸣，有人胡乱放枪，还有人挣扎着想逃。可惜去路已经被他们自己堵死——控制大门的钥匙在骚乱发生的一刹那，就因为影子的攻击从持有人手上脱手而出，掉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恶魔的眼睛此刻变得湛蓝，他轻易将人类的狼狈收入眼底。这番景象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是佐餐的美酒。现在看起来，却只觉得可笑。他想千空不会喜欢看到他折磨人类的样子，所以并不打算做得太过分。只要让这帮人失去行动能力，他就收手。

  忽然，他蹙起眉，发现荆棘不见了踪影。

  他从自己的攻击中脱身了？不可能。从来没有人类能做到这点。

  幻张开背后巨大的翅膀一跃而起，试图从空中寻找荆棘。他掠过一排集装箱，看见那老头正背靠箱子躲藏在后面。于是，他降下去，站在荆棘面前。

  荆棘向来运筹帷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态过。他满头大汗，双腿颤抖，就快要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幻觉得他这副丑态实在可悲，自己根本不值得为这种人脏了手。

  但，还是得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荆棘这样的人，若是放着不管，迟早还会伤害到千空和龙水。这么想着。他刚抬起手，就看到荆棘的表情变了。

  干瘦的老头忽然露出笑容，仿佛什么计划已然得逞。紧接着一声闷响，幻只觉得小腹刺痛。荆棘手中拿着一把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古董左轮手枪，刚扣过扳机，枪口因为发热而冒烟。

  幻扬起翅膀，一把将荆棘掀飞出去。老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呕出一口血来。

  “你以为这种东西对我有用？”他把手指伸进小腹的伤口，试图把那枚子弹的弹头取出来。却在触碰到弹头的一瞬间，指尖传来灼烧般的疼痛。那痛楚立刻麻痹了神经，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

  只是短短这么一瞬，他就看到自己探入腹中的两根指节只剩下森森白骨。

  这不是最糟糕的。

  他并非第一次遭受枪击，毕竟枪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已经是最强大的武器。但是这种武器给他造成的伤害，从来就如同被一只小虫叮咬了一口，不痛不痒。按照以往的经验，伤口会立刻开始愈合，不光是皮肤与肌肉，连被破坏的内脏也一样。

  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

  击穿他的那个弹洞已经愈合了，可是腹腔中却传来翻江倒海的绞痛。

  荆棘半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笑道：“你以为叔叔我一点准备都没做，就跑来找恶魔的麻烦？咳咳，这种子弹w也只弄到一颗，还好叔叔我没有打偏……”

  千空站在一片黑暗中，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周遭影子攻击人的声音停了下来，只剩下侥幸逃过一劫的打手们痛苦的呻吟。他连忙打开手机电筒，向着幻离去的方向找。

  幻从他身边消失时，他听到振翅声。直觉告诉他，那是幻发出来的声音。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过去，他看见荆棘正倒在地上，双手勉强支撑着地面想爬起来。

  手机的灯光刺了荆棘的眼睛一下，他眯起又睁开，看清来人时突然笑起来。就好像这场战争他已经获得了胜利。千空越过他，下一瞬，蜷缩成一团的幻出现在手机投射出去的圆形光亮中。

  “幻，你没事吧？”他扶着幻的肩膀，后者把头从膝盖里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现在惨白如纸。

  千空回过头：“你对他做了什么？”

  荆棘把那把古董手枪扔出来，道：“我把据说能杀掉恶魔的特殊子弹打进他身体里了。这颗子弹会由内而外，一点点吃掉他的身体，让他连跟头发都不剩。你等着吧，他很快就会露出原型了。”

  幻重新把脸埋进膝盖间，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身体正在起着变化，脸颊上的刺青蔓延到前胸，一直藏起来的翅膀和尾巴也无法收回去了。他正在慢慢变成他本来的样子。那是成年之后，恶魔之血彻底吞噬掉他体内人类的血统时，所给予他的外表。

  他曾经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原本的样子，心想父亲还不曾见过我这副模样。但父亲不止一次说起，在母亲离开之前，她把自己原本的姿态展示给他。那是多么的丑陋和令人恐惧。以至于和母亲生下一个孩子这件事，将他折磨至精神崩溃。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现在千空不要看着自己。

  可是内脏一点点被融化掉的痛楚，令他无暇顾及千空现在是不是在旁边。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食欲。他只觉得饿，非常饿。从出生以来，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人类的食物解决不了这种饥饿。

  人类的感情也不能。

  他现在想要吞入腹中的，是一些温热的，湿润的，被死亡赋予了甜美味道的东西。而那种东西的香味，正从荆棘的伤口上传来。

  “怪物！”

  他耳边响起父亲憎恶的吼声。但只有这一次，他觉得父亲说得不错。因为他的确对人类产生了食欲。

  “他为了修复自己身体的损伤，会把你吃掉的。”荆棘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叔叔我就不陪你玩了。”

  然而他没走出去几步，一道白光照耀，便成为了一尊石像。

  “幻，你抬头看看我。”千空把石化装置收回来，继续摇晃恶魔的肩膀。后者没有抬头，反而用从肩胛骨伸展出来的巨大翅膀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他在里面闷闷道：“你走吧，我不会吃你的。”

  事实上我也没有吃过人，幻想。人类的血肉，应该不会比加了蛋的拉面更美味。

  “幻，你别这样，刚才荆棘说他开枪打中你了，是不是真的？”千空想把那紧裹的翅膀扒开，无奈现在的幻根本就像一颗包心菜，怎么扒都扒不开。

  他捡起地上那把左轮手枪，发现弹夹里是空的。再看幻的身下，的确有一滩血迹。

  不知道谁终于找到了厂房电子门的钥匙，按下开关，一道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幻终于再次开口：“小千空，你快出去。”

  “我出去了，你会怎么样？”千空索性在幻面前坐下来，他听到幻不断的喘息声。于他伸出手，抚摸了眼前这双他第一次看到长在“人”身上的翅膀，问：“很痛吗？”

  那翅膀在他的手中颤抖了一下。

  千空取下出门前别在腰上的匕首，本来是打算防身用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别的用场。他挽起袖子，割开手腕上一条静脉，赭红的血液立刻从那里淌了出来。

  滴答，滴答。血珠大颗大颗掉在地上。

  “幻，再不出来，就浪费了。”他叹口气，把手递到包心菜的面前。好一会儿，那菜叶终于舒展开了。

  幻抬起头，露出乱糟糟的脑袋，和额发下猫一般的蓝色竖瞳。他脸颊上的刺青变成了更加复杂而弔诡的花纹，一直向衣领内蜿蜒而去。和千空对上视线的刹那，他又要把自己藏起来。千空忙挤进那双翅膀的庇护中，把手抬到幻唇前。

  血液沾染上幻苍白的唇，他终于妥协，低头小口啜着那腕上的血。千空隐约能看到，他口中蓝色的舌头。

  摄取血液的确有效的缓解了疼痛，不过随着意识恢复，精神上的痛苦却越发清晰。幻问道：“是不是很恶心？”

  “什么？”千空不明所以。

  “我……”幻低声道：“我这个样子，还有我在喝你的血这件事。”

  “为什么恶心？你的样子又没有变得很难看。至于血，是我给你喝的。我不会做自己觉得恶心的事情。”

  千空实话实说，他的确不觉得幻这个样子很难看。不如说，看到他这幅姿态，自己才突然明白，伪装成人类模样的他身上那妖异的媚态到底从何而来。如果不是这样一种生物，也就不会具有那样强烈的诱惑力了。

  千空见幻一言不发，便问道：“伤在哪儿？我帮你看看。”

  他说着，拿开幻挡在腹部的手。那里的衣料已经破损，染上了血。于是他用匕首把幻的衣服割开，露出左胸前大片魔纹来。那纹路像某种藤蔓植物，肆意在幻的心脏上生长。比起从前，现在这个样子似乎更具诱惑力。

  千空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让他莫名燥热的纹路，把视线落在幻刚才捂住的小腹上。

  那小腹的肌肉原本就很薄，但现在正以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凹陷下去，仿佛里面没有内脏作为支撑。千空把手放上去，摸到了脊柱的轮廓。他问：“怎么回事？”

  “子弹……咳咳，在里面溶解我的内脏。”幻喘息道。刚才喝下去的那点血液对治愈身体的帮助，远远不及子弹带来的破坏。

  “不能取出来吗？”千空问。

  “我试过了，但是，我没办法碰那颗子弹。”

  “我帮你拿出来。”千空不假思索道。

  他用手指在幻薄薄的腹部按压，摸到弹头的轮廓，确认道：“我直接切开这里，没关系吗？”

  幻点点头。

  恶魔的力量让幻的身体能够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并且不用担心感染。但是，神经系统的正常运作让他依然能感觉到疼痛。匕首划开腹部时，他呻吟出声。千空抱住他，让他伏在自己肩头：“如果很痛，你可以咬我。”

  说着，他把手指探进去。

  那里面的触感和人类不太一样，非常干燥，也同样冰冷。因为子弹的缘故，他的手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就摸到了底部。那颗子弹黏在脊椎上，开始腐蚀骨骼。千空抓住它，发现要拿起来并不是很容易。

  “唔……”幻吃痛叫出声，冰凉的眼泪掉下来，淌进千空的颈窝里。

  “你不用这么忍着，咬我一口会好受点。”千空道。

  他的脖颈就在眼前，皮肤上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幻精神有些恍惚，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在这让自己安心的味道中。

  他想，也许他根本就不了解千空。他自以为自己能洞悉一切人类的内心，带着鄙夷地将他们贴上标签，分门别类。但其实，人心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现在，正在他身体里摸索子弹的千空，微微蹙起的眉头，流露出的是对他发自内心的关心和担忧。他品尝过很多种感情，却唯独无法为这样的感情命名。

  虽然难忍疼痛，可他却希望现在这样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子弹取出来的瞬间，幻也再次尝到了千空血的味道。头皮发麻的剧痛还是让他忍不住咬下去了。温暖的血液潺潺涌入他口中，很腥。

  的确没有拉面味道好。

  千空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他一手拿着子弹，一手抱着幻。直到对方松开他，他才开口道：“感觉怎么样？”

  幻小腹上的刀口在他把手指抽出来后，很快愈合了，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因为吸食了他的血液，幻的内脏也在缓缓自我修复，凹陷的腹部重新被填充，鼓了起来。

  看到如此不合理的事情正在自己眼前发生，千空心中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唯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太好了，幻活下来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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