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春猎原是仪典,此时万物复苏,不宜杀生,你们骑着马到处看看就行,不要追着动物乱跑。”
梅长苏柔和的叮嘱传入耳中,萧景琰微微偏过头,那人正笑着拍了拍庭生的肩膀,看口型,大概是说“去罢”。
飞流拉着庭生欢快跑开,梅长苏直起身体,掠了掠鬓角,与立在一旁的言豫津聊了起来。他一身猎装,身姿挺拔如柳,将养了一月有余,气色已恢复许多。萧景琰挪开目光,暗自叹息不已。
那日袒明心迹后,若无重大事情商议,萧景琰便鲜少登门。聊聊几次相会,二人守之以礼,除了朝政法纲,绝不谈论一丝私事。一来二去,连列战英都看出情势有异,问道,“殿下,您同苏先生,可是吵架了?”
“吵架?”萧景琰一听到“苏先生”三字便心灰意冷,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反问,“为何如此说?”
列战英讷讷,“你们……生分了许多。”
萧景琰默然半晌,“我同苏先生原本便该如此。”除此之外并不多言。昨日大队人马到达九安山,各自忙碌。萧景琰四下巡视,炊烟袅袅,晚风烈烈,忽见一人狐裘白衣,大袖飘飘,立于夜色中静静远眺。
“苏先生。”萧景琰按捺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梅长苏回神,遥遥一拜。萧景琰缓缓走上前去,道,“那边就是九安山猎宫。”
“我在想,为何放着好好的一座猎宫不住,偏要在此地安营扎寨呢?”梅长苏若有所思,眯起双眼,道,“这样做,似乎太过浪费人力。”
“先生有所不知,春猎以仪典为主,立朝时传下的规矩,唯有秋猎,方能入住猎宫。”萧景琰解释。其实以梅长苏的学识,焉能不知其中缘由,不过没话找话罢了。念及此,萧景琰愈发失落,忍了又忍,挤出一丝笑意,道,“先生虽不参与春猎,但……既然来了,还是四处瞧一瞧。我命人为先生制了一身猎装,一会送过去。”
梅长苏道,“有劳殿下费心。”
然后又是沉默。萧景琰不愿离开,唯盼同梅长苏多待片刻,然而搜肠刮肚,却再也无话可说。正难堪,列战英忽然跑来,道,“殿下,苏先生,帐篷扎好了。”
萧景琰道,“把苏先生的营帐围在中间,小心戒护,不得大意。”
“正是这样安排的。”列战英向梅长苏一抱拳,“苏先生,可以休息了。”
梅长苏点点头,对萧景琰道,“殿下,长途奔波,我也确实疲累。既如此,苏某便先告辞了。”
萧景琰忙到月上中天,方有功夫歇一口气。梅长苏的帐篷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显是早已入睡。他在帐外屏住呼吸,怔怔地立了好一会,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襟。
十四岁那年,萧景琰参加春猎,独自打了一匹野鹿。
阳光斑驳,林殊躺在后山一棵树下,身旁放着他最爱的朱红铁弓。
“小殊,”萧景琰轻声唤他,“原来你在这里偷懒。快起来,跟我去吃鹿肉。”
林殊一骨碌翻身坐起,“我说是谁呢。”揉了揉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景琰——”
“不是说好要比出高低么?你却跑到后山睡懒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小孩子吵闹。”林殊懒洋洋地说着,复又躺下,“言侯家的小公子,粉雕玉琢,跟在本帅屁股后头,一步一跟头。”
想起昨日情景,萧景琰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说言豫津么?”
“是啊!”林殊翻个大大白眼,“我听说,当日我娘还去言侯府上求过娃娃亲。景琰你想,这么一个小东西……”说着大摇其头,“我可受不了。”
他不过十二岁,讲话故作老成。萧景琰觉得有趣道,“你不喜欢言豫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林殊拿起铁弓,手指捻住弓弦拨弄,“我么……”
萧景琰学他口气,“你么……”
“去去,闭上你的牛嘴。”林殊翻个身,“我啊,喜欢傻一点的。”
萧景琰大奇,“傻一点的?”
“头脑么,傻一点,笨一点,倒是不妨事,反正本少帅天纵英才,聪明过人。”林殊摇头晃脑,“但是,人可以笨,模样一定要标致。最好大眼睛,嗯……”面上忽然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萧景琰登时心中警铃大作,“喂,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景琰你的眼睛便很大。”林殊笑嘻嘻地扑进他怀中,扭来扭曲捏他的脸蛋和下巴,“虽说反应总是慢半拍,但你是水牛么……”
萧景琰道,“我是不如你聪明,这我承认。”
林殊嘻嘻而笑,“你看,你嘴上承认,心中却暗自生闷气。别否认!你一不高兴,耳朵就会红。好啦,不逗你了。”他嘟着嘴就要从萧景琰怀中爬出去,“要去带小孩子……一刻都不得清净。”一边说,一边叹气。萧景琰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腰就将人拖回来,林殊扭头,不悦道,“水牛,又做什么?”
“你说我笨,可我打得过你。”萧景琰按住林殊,伸手挠他肋下。林殊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痒,尤其腰背,一碰便笑个不停。“快停手!”他笑的眼泪堆在眼角闪闪发亮,“坏景琰……我要告诉,告诉静姨,说你欺负我……”
“行,你尽管去说。”萧景琰更加用力挠他,林殊又是求饶又是笑骂,半晌后两人抱成一团,俱喘个不停。
“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要帮我。”林殊道。
“你?”萧景琰撩起眼皮,“莫不是要作弄言豫津罢?”
“水牛突然开窍了!”林殊故作惊讶,萧景琰作势又要去抓他两肋,林殊连忙缩成一团,道,“景琰哥哥饶命!小殊不敢了。”
萧景琰心头一软,“你说,我帮你。”
林殊黑眼珠转了转,“一言为定。”
傍晚,萧景琰打了两只野兔回营,便听说言豫津被绑住树上,吓得哇哇大哭。林殊正被祁王萧景禹盘问,少年一脸无辜,“我?我哪里敢?”
萧景琰一阵无奈,拎着野兔走过去,递给林殊,然后对萧景禹跪下,道,“皇长兄,是我做的。”
?
春猎第二日,万里无云。
萧景琰百无聊赖,盯着一只烤羊发愣。忽然一个亲兵传讯,静妃要他请梅长苏前往帐中一叙。
“知道了。”萧景琰起身。自打看了那本《翔地记》,母亲就对这位苏先生异常感兴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静妃的营帐紧挨龙帐。“母妃,”萧景琰引梅长苏走入,“我——”
“原来,这位便是苏先生。”静妃沉沉说道,眼中闪过一瞬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第三十章
行过礼后,静妃命二人坐下,又命宫女端茶。“听苏先生口音,似是金陵人士?”
“苏某幼年曾在金陵小住过一段时间。”梅长苏低眉垂目,面无表情。
萧景琰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一怔。却听静妃又问,“那先生在京中养病,可还住的习惯?”
梅长苏道,“京中就是冷了些,除此之外,与廊州没有旁的不同。”
静妃讶异,“先生怕冷?”萧景琰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母亲望向自己,道,“景琰,你平日最不会照顾人的,可有注意到先生帐篷里的炭火?”
“靖王殿下照顾周全,命人烧了好几个火盆在我帐中。不瞒娘娘说,现在都没人愿意来我帐里,都嫌太热了。”
“原来如此。可这野外究竟不如京中,早晚风大。如果帐内极暖而账外极冷,一冷一热,一出一进,恐怕更易生病。”
“娘娘教诲,苏某谨记在心。”
“另外,先生要记得不时给帐子通一通气,以保温度适宜。”
静妃与梅长苏一问一答,说得都是些养生家常,但听在萧景琰耳中,却无比怪异。静妃的目光始终在梅长苏脸上逡巡,梅长苏虽神色镇定,但一直双眸低垂,不与静妃对视。萧景琰心下疑惑,不知二人在打什么机锋。这时宫女托茶盘进来,静妃看了一眼,道,“此茶性凉,先生冒风而来,饮之恐有损贵体——快换紫姜茶来。”
宫女答应着退下,不多时,换了紫姜茶上来。静妃接过茶壶,款款一笑,道,“先生为景琰劳心费力,我敬先生一杯茶,以谢先生。”
“岂敢劳烦静妃娘娘。”梅长苏立时起身,拱手一揖。静妃倒了满满一杯,谁知忽然手一抖,那小小玉杯整个倾翻,茶水淋漓,撒了梅长苏一手。静妃不禁掩口惊叫,“先生烫到没有?”
“不妨事。”梅长苏说着,手腕却被静妃擒住,挣脱不得。静妃为人素来稳重,身为宫妃,更是受礼自持,此时却抓着梅长苏的手腕,将他袖子卷子,翻来覆去,细细查看。一边看,脸色便阴沉一份,萧景琰大惑不解,见梅长苏脸色煞白,忙上前解围,握住梅长苏的手,轻轻一掰,静妃恍若大梦初醒,松开手,颤声道,“我观先生面色苍白,气促不均,应是……应是病势缠绵许久……可否让我为先生切一切脉?”
她神情怪异,萧景琰愈发疑惑,一抬头,梅长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又像恐惧,又像求助,便道,“母妃,苏先生身边已有名医,您就不必——”
“我只是切切脉。”静妃恢复了些许平静,她声音温柔,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大凡医者,都愿意见识更多的病例,还望先生满足我的请求。”然后不由分说,再次抓起梅长苏手腕,须臾脸色大变,双目圆睁,瞪着梅长苏的脸,一瞬不瞬。
梅长苏将袖子放下,盖住双手,低下头,看不出表情。
“景琰。”静妃开口,身体微微颤抖,“你今日可给父皇请过安了?”
“一早便去过了。”萧景琰云山雾罩,不是给梅长苏号脉么,又关父皇何事?
静妃道,“午后可去过了?”
萧景琰小心翼翼,道,“父皇在午睡,儿臣不便打扰。”
“午睡你也要去!在帐门外候着,一待陛下醒了,就去请安。”静妃抽出一方罗帕,按了按眼角,“去罢。”
“母亲……”萧景琰不解,“您是有事要瞒着我么?”
“快去!”静妃喝道,她生性温柔沉静,即便萧景琰幼年再如何淘气,都从未被母亲大声斥责过,今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萧景琰顿时没了脾气,无法,怏怏退出,将梅长苏独自留在帐中。
但他并未依言前去龙帐等候,绕了一小圈,又走了回去,在静妃帐外,满怀心事,来来回回踱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帘一掀,梅长苏走了出来。
“苏先生。”萧景琰皱眉,“你与我母妃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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