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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父亲,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女,与师傅四处行医,备受欺凌。若不是偶然遇到云游江湖的林帅……”静妃沉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怀念,“怕是我早已死了。”

  “小时候听您说过,曾被林帅搭救,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用了化名……”

  静妃微微一叹,“梅石楠。”

  “我现在知道了,梅石楠就是林帅。可是,我也知道的太晚了。”眼前又涌起雾气,心中一时喜,一时悲,一时酸楚,一时苦涩,“他瞒着我啊……他瞒着我……”

  “小殊对你的期许,终究与他人不同。”静妃轻轻说道,“他了解你,所以——”

  萧景琰喉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梅长苏和林殊,一个冷,一个热,音容笑貌截然不同,然而泪眼中看去,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两道身影渐渐融成一团扭曲而纠结的色彩。

  他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痛哭。

  看来十万之内是写不完了……跪。

  第四十二章

  相较前两任太子,萧景琰的储君之位要稳固得多。梁帝自誉王围攻九安山后,身体每况愈下,对朝政有心无力。萧景琰奉旨监国,日日在承乾殿批阅奏折,处理政务,有时劳碌一整天,回到东宫仍不得闲,还要接见重臣,听取建议,商讨疑难,当真忙的不可开交。

  这一日,刑部尚书蔡荃同户部尚书沈追一起到东宫面见萧景琰,递上近期呈报。萧景琰留二人喝茶,蔡荃道,“方才我们来的路上,遇见了中书令柳澄大人。”

  沈追道,“柳大人年逾七旬,却精神奕奕,真乃老骥伏枥也。”

  萧景琰“嗯”了一声。他批了半日奏折,脖颈隐隐发酸,就听蔡荃道,“殿下前日崴了脚,现在可大安了?”

  萧景琰正欲作答,一个内监走了进来,恭恭敬敬道,“启禀太子殿下,客卿苏哲求见。”

  自册立太子大典之后,萧景琰还未与梅长苏会过面,起初当然是因为太忙,不得已,只好差遣列战英时不时前去苏宅探望,带了各式宫内御制的新鲜玩意送给他和孩子;后来,他知晓了梅长苏的身份,满心想见,却又惶惶然不敢见。

  梅长苏就是林殊——曾经银甲长枪,纵横千里的赤焰军少帅,身遭巨变,如今面色虚白,身材单弱,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他竟然化为太阴,还为自己诞下麟儿。这一切都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林殊最不能容忍的,他的性子,萧景琰最是清楚不过。

  沈追道,“殿下,殿下,苏先生来了,不请他进来么?”

  萧景琰一凛,瞬间回过神来,对内侍道,“请苏先生进来。”

  内侍应声退下,片刻后,梅长苏带着飞流缓步而入。萧景琰偷眼望去,只见梅长苏病容大减,着一件秋水色蜀缎长衫,手执素扇,乌发束顶,颜白如玉,愈发飘逸若神。萧景琰又是喜,又是痛,喜的是梅长苏气色红润,应是病体无虞,痛的是想到他是林殊,中毒受伤,为自己呕心沥血,费尽心思,一时五味杂陈,不由愣住了。

  “参见太子殿下。”梅长苏下跪,行大礼,三叩三拜。飞流懵懂,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草草磕了三个头,便爬起来,好奇地四处打量。

  “苏卿……请起。”萧景琰咳一声,连忙挪开目光,“此乃内殿,先生不必多礼。先生请坐。”又吩咐内侍,“给苏先生上茶——上武夷茶。”

  梅长苏欠身,“多谢殿下。”转头对飞流比个手势,少年嘟起嘴,捧着一个锦盒,塞给身旁的一个内监。梅长苏微微一笑,道,“恭贺殿下立储之喜,区区薄礼,还望笑纳。”

  内监将锦盒呈上,萧景琰接过,双手不住微颤。打开一看,锦盒内装着一对羊脂玉瓶,他哪里有心思赏鉴,便强笑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说话间,内侍奉上新茶。梅长苏谢过,接了茶坐在沈追对面。飞流不住动来动去,两眼滴溜溜乱转,萧景琰唤他,“想出去玩么?”

  飞流点点头,大大地“嗯”了一声。萧景琰一笑,命内侍带他出去,先去侧殿吃些点心水果,再去各处看看。梅长苏道,“哪里能如此纵容他。”对飞流道,“只许在前院玩。”这才罢了。

  少年出去后,殿内陡然安静下来。萧景琰盯着面前的一份议事章程,心乱如麻。他很想如往日般同梅长苏说说话,但眼角一瞥到那人清淡的面容,再多的话也立时化为乌有。更不敢直视那人,因为梅长苏曾经说过,他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幸亏沈追开口打破了尴尬,“前段时间,听说苏先生有恙,如今可大安了?”

  梅长苏含笑道,“原本便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事,吃两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蔡荃道,“苏先生智谋过人,真乃无双国士。只是这身体似乎想来弱了些,就没个根除的法子么?”

  “时也命也,”梅长苏说道,“病体所限,也是没法子的事,看天意罢。对了,听闻最近京中出了一桩奇案,范御史溺亡的案子,可有定论了?”

  蔡荃抚掌,“已经结了!说起来,这范御史竟然是被小妾所杀,而这小妾竟是一名滑族人,真是环环相扣,果然奇案。”

  梅长苏奇道,“那小妾是滑族人?”

  “对,若不是范御史的正妻坚持要求追查,这个小妾的身份怕是永远也不会暴露。”蔡荃擦了擦汗,道,“刚好弊部欧阳侍郎呈上本案结语,苏先生要看一看么?”

  萧景琰不敢直视梅长苏,一直竖着耳朵监听他三人谈话。那个范御史溺亡案涉及到滑族,而与滑族有重大牵涉的夏江始终下落不明,梅长苏一定对此案特别感兴趣。但想到梅长苏的病情,萧景琰可不愿他再为这点小事煎熬心血,便咳嗽一声打断蔡荃,干巴巴道,“苏先生大病初愈,蔡卿还是不要劳烦他了罢。”

  蔡荃兴致勃勃,手已经伸进袖子,闻言不禁一怔,萧景琰顿悟,他出言阻止,口气冷硬,怕是惹来了误解。蔡荃和沈追他可以不加理会,但若梅长苏误以为二人生出嫌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飞速地瞥一眼梅长苏的表情,垂下眼睑,道,“那个,苏先生……你的身子一向弱,气虚血亏,还是以静养为宜。本案已结,犯人拟定秋决,无甚疑难。你,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又道,“那茶冷了,来人,给苏先生重新换一盏新的来。”

  梅长苏道,“不必,最近大夫叮嘱,我倒是不能喝太多茶。”

  萧景琰道,“原来如此。”只觉梅长苏两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简直如芒在背,后背爬了一层细细冷汗。梅长苏轻笑一声,“听闻太子殿下前日崴了脚,没大碍罢?”

  “皮肉小伤,没伤到骨头,不碍事。”萧景琰口中发干,抓起案几上的一盏水连喝三四口,“多谢先生关心。”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语气平平,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近日风寒渐愈,看一份结语倒也不至于费力。太子殿下,那件案子我很感兴趣,还是请蔡大人将结语与我一观,如何?”

  “既然苏卿有意,那蔡卿就给他看罢。”萧景琰说道,喉咙更加干渴,不禁一口气将剩下的半盏水悉数喝下。那边梅长苏接过结语,整了整衣襟,一边翻阅,手指一边轻轻捻动袖口,此情此景,萧景琰眼眶一热,差一点就克制不住,想要冲下去将他抱入怀中,但想到梅长苏不得已的苦衷,值得拼命忍耐,眼角憋得通红。

  梅长苏出神地看着那份结语,对萧景琰内心波动无知无觉。喝了口茶,他伸出手去,无意识地在面前的点心果盘中摸索。萧景琰猛然暗叫不妙,定睛一看,好死不死,梅长苏居然捻起了一块榛子酥,正缓缓送入口中。

  “等等!”萧景琰急得满头大汗,风一样扑上去一掌将榛子酥打飞,“这点心不新鲜了……”他自悔冒失,情急下哪里还找得到理由。

  梅长苏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原来他这是在试探我,萧景琰登时明白,他又一次被梅长苏……不,林殊,看透了。

  ?用力捶打键盘.

  第四十三章

  沉默,漫长的沉默。

  掌中的手腕一直不断地发抖,萧景琰攥紧手指,生怕一不小心,梅长苏就会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他讷讷,“小——”

  “太子殿下。”梅长苏突然开口,将萧景琰的话生生打断,“苏某殿前失仪,还望恕罪。”

  萧景琰一愣,立时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蔡荃和沈追俱目瞪口呆,便道,“蔡卿,沈卿,我同苏先生有事要谈,你们明日再来罢。”

  那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请辞而去。几名内侍察言观色,早已悄然退下。“东宫都是我的耳目,”萧景琰牢牢扣紧手指,“你无需担心。”

  梅长苏牵动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说一个字复又沉默,过了半晌,才虚弱地做出一个微笑,“时候不早,苏某先告辞了。”

  萧景琰哪肯轻易放他离开,心中千言万语,临到唇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一着急,下手越发用力,梅长苏顿时眉头紧皱,奋力一挣,“疼。”

  “抱歉,我……”萧景琰吓一跳,连忙松开,只见梅长苏腕间苍白的皮肤上被他抓出一圈红痕,不由大为心疼,“我不是故意的,我……”

  梅长苏摇摇头,“我走了。”

  “不行!”萧景琰出声阻止,但梅长苏向他一拱手,而后转身便走。他想去拉他手臂,又怕下手忘了轻重,只得跟在梅长苏身后。梅长苏沿走廊急急前行,脚步踉跄,忽然身体一软,扶着一根立柱,缓缓坐到了汉白玉台阶上瑟瑟发抖,一手抓着前襟,气喘之声颇为急促,似是喘病发作。萧景琰大惊失色,刚要伸手搀扶,却听梅长苏缓缓开口,道,“别过来。”

  萧景琰僵在原地,梅长苏瘦削的背影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心尖,鲜血淋漓。他的意思,他懂,他明白——面前的梅长苏已不再单纯是那个心机深沉的麒麟才子,他还是林殊,当年金陵城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将军少年。

  但他现在变成了梅长苏,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病骨支离,连站起来也站不起来;而站在背后欲言又止的他,却是曾经最亲密的兄弟——他们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比试,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浴血卫国……那样骄傲张扬的赤焰军少帅,怎么能忍受被困在一副病弱的躯壳之中,变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阴诡谋士,甚至不堪地雌伏于自己身下,还生下一个孩子。

  他的小殊,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萧景琰牙关紧咬,很久以前,年少的林殊曾与他做过一个约定。

  “水牛,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林殊擦一把额头汗水,“假如有一天,我武功尽失,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景琰嗤之以鼻,“少胡说八道。”方才比武,他三输一赢,“净异想天开。”

  林殊卷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抬起下巴,目光直视着他的手下败将,“景琰,我是认真的。”

  萧景琰呼吸一滞——林殊的眼睛异常明亮,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渐渐地,梅长苏的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萧景琰怔怔地望着他秋水色的背影,仿佛一片云笼罩心间,细雨濛濛,沥沥不歇。

  他说不出一个字,纵有万语千言,文辞富丽,在林殊的经历前都苍白失色。那日蒙挚在侧,萧景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许将身份暴露一事透露给梅长苏。蒙挚满口答应,但萧景琰清楚,这位禁军大统领与他一样,在梅长苏面前,连一丝说谎的机会都不会有。

  然而梅长苏还是来了,主动登门,大约心中尚存微弱的希望。

  是他亲手将这份希望打碎,萧景琰往前迈出一步,“小殊,”他难过地红了眼睛,“我……”

  梅长苏脊背僵直,撑着身体,似乎想尽快站起。但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越着急,就越无力。就在此时,飞流忽然冒了出来,少年慌慌张张地抱住梅长苏的胳膊,叫道,“苏哥哥!疼?”

  “不疼。”梅长苏的声音异常低沉,“就是有点累。”

  飞流松口气,欢声道,“回家!”

  “嗯,我们回家。”梅长苏有飞流搀扶,终于颤巍巍站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对萧景琰说一个字,拖着脚,一步,一步,又一步,艰难而坚定。

  萧景琰没有阻拦他,只是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道秋水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自那日离开东宫后,梅长苏便再无消息。

  萧景琰更为忙碌,除了日常处理政事之外,他还有一个极为秘密的计划,正在悄然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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