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3

+A -A

  常周别开视线,臊红了脖子,垂着头抱歉道:“我有共情缺陷。为了获取信息,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我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俞先生喉头一哽,却不是为什么“共情缺陷”,而是为那截细嫩的脖子,他感到急需自己的助理来帮忙掩饰这社交失态,无奈急病难仗缓医,远水不浇近火。好在贺小朋友一泡童子尿,不疾不徐将火扑灭,“常周,你别理我小舅舅,他在国外生活,‘夏夷有别’,久而久之,中文能力下降,人就变得有点傻,你多担待……”

  别指望常先生能弄明白自己有共情缺陷和贺吟川的解释之间的逻辑关系,常先生伪装出颇为同情的笑容,投向“有点傻”的俞先生,表示自己对此深有体会,“我在美国某物理实验室时,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叫我‘p’(笑点傻蛋),因为我理解不了他们的任何笑话——黑人、女权、宗教——全部无法领会。”

  常周顿了顿,随即缓缓道:“不过,我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结果发现,无论什么文明,对于幽默,总有一点是共通的……”

  “什么?”贺吟川问。

  “那就是——极尽所能的夸张!在这一领悟的指导下,我兢兢业业编出了一百个笑话样本,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外号变成了‘p’——事实上,那本笑话书的电子版至今仍在实验室流行。”

  俞扬促狭道:“你的动作再夸张一点,恐怕石膏就要白打了,笑点机先生。”

  两人经贺吟川介绍过后,俞扬提议一起吃晚饭,地点由常周定。常周预计对方早做好了付账打算,于是领人往学校附近的小吃街走。

  俞扬旁敲侧击问贺吟川这几日有没有请护工照料常先生。常周摸了摸贺吟川的小平头,说,岂止请人照顾?简直是尽心竭诚、伏低做小!前几天日日陪在医院,出院以后还经常过来帮忙。你说我能不原谅他吗?俞扬道他能帮什么忙?贺吟川连忙抢白:“我能帮忙写代码!”

  “不过,”常周严肃起来,“他才十三岁,你们能容忍他开车?”

  躲过讹人的家属,面对宽容的伤者,终究还是难逃其咎,俞先生忝脸笑道:“是我是失职。”

  贺吟川又悔又恼,回想着家里那位兄长的大人气象,镇定地揽过责任:“是我的错。我不该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过分自信,就不遵守社会的规章制度。小舅舅远隔重洋,鞭长莫及,我责无旁贷。”

  俞扬和常周对视一眼,又不忍笑出声来,心想这孩子这一套一套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天色还没有断黑,雨欲落不落,低压将道路挤得逼侧,贺吟川扶着常周走在前面,俞扬错开跟在在后头,听小外甥又是请教又是恭维,总算明白那句“常周是体面人”是怎么回事,这天上地下的,无一样不能用理论解释得深入浅出,又想起自家家风,作文史学问的人多了,训诂、词章、考据一类知识,反倒显得轻贱,以至于继承家学,在小辈看来已经算不得正经职业了。俞先生暗自摇头,庆幸自己在小外甥眼里也算是个“体面人”。

  常先生驻步,“到了。”

  俞扬抬头一瞧,笑了,“鸭血粉丝?常老师这么没有追求?”

  常先生“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吟川,替你舅舅订机票,他觉得钓鱼台国宾馆比较符合他的预期。”

  俞扬拖住他,开怀笑道:“你果然很夸张。不过,你是伤者,既然鸭血粉丝更符合你的预期,我应该迁就你。”

  其实俞先生那身宅男装扮,和常先生的衣冠楚楚一比,谁迁就谁还真不好说。三人坐下,贺吟川要辣子鸭丁面,俞先生询问常先生要什么,常先生翻着菜单,脸被店内攒动的人气带出薄红,片刻后仰头道:“我要全套。”俞扬心下一悸,瞬而明白他说的是“全套鸭血粉丝汤”,点了点头,向柜台去点餐。

  舅甥俩吃饭时不言语,常周被柔光下俞先生熠熠的眼睫吸引去注意力,这才注意到他非比寻常的五官轮廓,又想起方才贺惜安说“夏夷有别”时,他也不以为忤,心想他对这外甥,估计不知有多宽容。

  两个大人吃完,不约而同对贺吟川道了声“慢吃”。小餐馆墙壁上那台油腻腻的电视正插播一条即时新闻,顾客纷纷抬头——

  “俄罗斯联邦议会已于今日以231票赞成、195票反对、24票弃权正式通过《平等婚姻法》,使俄罗斯成为世界上第二百二十二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和地区。俄罗斯总统普京表示,这是俄罗斯民族历史上的又一伟大进步……据悉,南苏丹共和国将于明年三月份举行全民公投,有望成为世界上第二百二十三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和地区……著名社会学家汪湖溪先生正在接受我台采访,让我们连线汪先生……”

  贺吟川砸吧着嘴,大约是想到了俞柳逼迫他读的柏拉图,漫不经心问道:“那反对的人怎么办?少数人的利益不就牺牲了吗?”

  常周对社会科学没有分文了解,俞扬侃侃道:“投反对票有时只是意味着他们‘认为’自己的利益将减损,而不能表明他们的利益实际上会有所减损。”

  常周好奇问:“那岂不是更加论证了民主的弊病?”

  俞扬道:“是的。不过在我看来,少数服从多数并非是民主的弊病所在,人群的短视和决策能力低下才是。”

  贺吟川插嘴道:“所以柏拉图要把决策权交给能作出正确决策的智者?”

  “对,”俞扬对小外甥赞许地笑,“而民主的必要性就在于大众认为这个智者不存在。”

  我们常先生的升学经历充斥着跳级和破格录取,以至于知识的偏颇,使他完全无法弄清这逻辑究竟是怎么回到初始点的,他情不自禁地表露疑惑,“我不明白。”

  俞先生且以己之昏昏启人之昭昭,“你可以想象对于同性婚姻这个具体的问题,有一个智者存在,他看到了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合法化’,于是他会怎么做?很显然,他会引导社会以最低成本和最低的偏离可能性来使它合法化,那就是——”

  “一场不需要做多少前期研究和后期舆论安抚的公投?”

  俞扬正要夸赞他聪明,贺吟川制止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别再散播你那套美国人的阴谋论了?”俞先生耸肩。

  常周问:“所以你是学政治哲学的?”

  俞扬否认,“我只是一个普通投资者。你知道,做投资需要对社会运行有基础的了解……”

  贺吟川纠正道:“他是一个专业投机者!常周,别被我小舅舅骗了。”

  “给小舅舅留点情面行不行?”

  贺吟川将碗往他怀里一推,抹了嘴巴,畅快地说:“没有情,还有点剩面。”

  推门出去,外面早下起了好大的雨,常周说家就在对面小区,要步行回去,俞先生眼疾手快,抽出贺吟川书包侧面的折叠伞,将小外甥推回店里,体贴道:“站在里面,别淋湿了,我把常老师送回去,再过来接你。”

  贺吟川见雨势太大,也不执拗,叮嘱俞先生要小心,“常周人挺重的,你扶稳了。”

  俞扬一手持伞,一手顾忌他打了石膏的右臂,从他腰后虚虚托住,堪堪把人半抱在怀里,一时心如悬旆摇摇。常周对着贺吟川,肢体接触障碍好几日没有发作,几乎要忘了,此时忽地被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衣物贴上,几如芒刺在背。可是伞外大雨滂沱,总不能将人推出去,常周汗湿了鬓角,试图通过交谈转移注意力,“你这身衣服,走在某大里,准会被当成学生。”

  俞扬道:“我看上去这样年轻?”

  “这……倒也不是……我是说上面的印花。也许我该说,你会被当做计算机系的学生?”

  俞扬挑眉道:“我从前还真的在某大计算机系上过课。这件恤是某大计算机系一次学生活动的赠品。”

  “原来是校友!”常周如释重负,就恤上的p完全问题延展开去,将千禧年大奖难题逐个聊了一遍,不适感忘了干净,兴致勃勃道,“你的思路非常专业,你是学数学的?——哦!我忘了,你是做投资的,数学也是……”

  “我以前的确是学数学的,”俞扬扶着他踏着水花慢悠悠地走,低缓说:“想不到你对数学这么有兴趣。我记得费曼说,对于物理学家,‘物理像做爱,数学像自慰。’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数学。”

  常周不假思索说:“费曼至少忽略了一种情形,对于没做过爱的物理学家来说,由于他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所以物理和数学对他来说,都是自慰。”

  俞先生顿足,“你没有做过爱?”

  常先生对自己感到绝望,分明是填补逻辑漏洞,为什么又打开了另一个?

  俞扬见他耳根通红,适可而止,闷笑着收了伞,扶他往里走,正欲安慰,听见他煞有介事地开脱道,“我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俞扬忍俊不禁,为他摁了电梯,在他耳边沉声说:“加油,有道是‘大器晚成’,你有这样的觉悟,我觉得很好,很好。”

  刘梁后脚到家,常周正撩起半边衬衫,刘梁反常地没起色欲,定在门口,对常先生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

  常周努力转身要看后背,刘梁走上前一把拍了他的手,“别看了,没起疹子。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常周问:“是谁?”

  “俞扬!”刘梁急匆匆去开电视,嘟囔着,“奇怪!他和汪湖溪搞到了一块,回国了新闻居然不见报导!”

  常周木然道:“俞先生?你是说刚刚离开的,穿黄恤的那个?”

  刘梁道:“你也看见他了?果然,我没有看错!我拍了照片,快去帮我看看哪个娱乐账号的粉丝比较多,我——”

  “我当然看见他,他是贺吟川的舅舅。”

  “什么?”刘梁难以置信,“那小鼻涕虫的舅舅?啊!他是来——”

  “他送我回来。怎么回事?”常周问道,“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投资者。”

  刘梁嗤了声,“普通投资者?他是个!虽然现在不是了……”

  常周舒了口气,“原来如此。你这么一惊一乍,还要联系媒体,我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

  刘梁蹲在电视面前,调到新闻频道,“我当然一惊一乍!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你知道他的消息值多少钱吗?”片刻,又自言自语道,“我是个傻子。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谁敢买他的消息?”

  仿佛瞬间一贫如洗,刘梁萎坐到地板上,想起下午和萧宋去看的那场戏中所唱,“但看我忧贫虑贱的心如捣,试问你造物生才的意可安?”,再看向不明所以的常先生,又哀其不争,施施然说:“几十亿美元把你送到家门口,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常周笑道:“话不是这样说,他是资本家,我是物理研究者;他的对手是人,我的对手是上帝。应该是他把离上帝最近的人送到家门口,居然就这么走了!”

  常先生不知道,资本家回到家中,站在那一架子积了灰的旧数学书前,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心潮涌动,仿佛面前不是数学著作,而是伯牙子期相知的琴音、约拿单脱给大卫的战衣、帕特洛克罗斯与阿喀琉斯同穿过的铠甲,他被多巴胺分泌带来的心流蒙蔽,等他的理智苏醒,他发现自己竟捧着一本《无穷小分析引论》读了一小时,俞扬暗道不妙,将书放回原处,疾步走出书房,贺吟川正要回自己家,俞扬喊住他,叫他跟家里说声,后天出发去美国,让董升升为他订机票,又强调不要告诉家里他回国了。

  贺吟川却很为难,问他可不可以再延宕一周,等常周的腿稍恢复了再离开。俞扬正为他心烦,问:“不可以给他请个护工?”

  “不行。常周有肢体接触障碍,被陌生人碰会过敏。啊——我倒是忘了,今天你扶他回家,他没怎么样吧?”

  俞扬蓦地想起他当时的情状,懊恼自己竟有片刻觉得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涨红了脸,摆手道:“没怎么样。随你吧。我可以一个人先回美国,也免得你要对你爸妈扯谎。”

  当晚俞先生和何助理电话连线,工作到凌晨,熬油费火一夜,翌日又起了大早,在健身房里慢跑了十公里,淋浴过后,在冰箱里找到家政顺路带来的生煎,加热充当早饭。出门时车已候在门口,俞扬道了声早。

  俞扬向来不喜欢身边的人太拘谨,这次的司机挑的是一个口音很重的本地人,他乐呵呵道:“俞先生早!你那个东西我去拍卖行取来了,重得不得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我怕弄坏了,不敢放后备箱,放在后座。”

  “你做的对。那东西比我宝贵多了,要是没有它,我一会儿进了门,都不见得坐得热屁股。”

  车穿过闹市区,驶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桥面,春日了无踪迹,江流颓靡绵软,江心疲乏地蒸着水汽,江渚视线累不能及处,料是一片残花乱落如红雨。

  到了一处颇幽静的中式别墅区,俞扬下车,瘦高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俞扬恭敬地叫“方大哥”,男人调侃说:“怎么这样生疏?难不成是他乡发迹,再见到旧交便难为情了?”

  俞扬连忙惶恐道没有,又说“货离乡贵,人离乡贱”,信口雌黄捏造自己在国外受了委屈,惹得方笠前仰后合。两人寒暄一阵,俞扬吩咐司机将后座的箱子搬进屋,方笠一边拉着俞扬进门,一边对一楼的卧室大喊:“爸!扬扬来了!”

  卧室里不见应和,倒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方笠慌忙跑进卧室,俞扬跟着进去,老人摘了雾化器靠在床头,方笠正帮他拍背顺气,房间里还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俞扬一般年纪,正拉开抽屉找药。方笠为他介绍:“这是钱谦,你们小时候见过的。”那男人并未多言,将药和水杯递给俞扬,示意他送过去。

  俞扬低头一看,竟是一盒阿片类药物,手不禁一颤抖,看向方笠,方笠又一味低着头。强自镇定,掰开一粒递到老人嘴边,柔声问道:“方伯伯,我来看你了,认得出我吗?”

  老人咧嘴,也不知是痛的还是高兴的,气息竟还矍铄,“怎么认不出?你是扬扬!”又招呼他坐近些,“你们不要欺我老矣,我这脑袋,还灵光着呢……”

  方笠连连称是,说父亲昨日还校对了一小时《饮澧集》,某诗作于某年某月,用的是什么韵,和的是哪个人,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俞扬愕然道:“那是先父的——”

  “是易知先生的遗作。”方笠说道,“家父在《食竹集》、《栖梧集》付梓后,整理旧物时,又找出一些与易知先生的往来书信,便念想着可以再成一集,可惜为病痛之躯所绊,一直未能……”

  “说这些做什么。”方老先生打断他,拉着俞扬,一会儿捏他的手,一会儿细细看他的眉眼,半晌过去,竟恍而入梦般,不知不觉泪眼婆娑,三个小辈未敢发声刺破,一时静默似在旧梦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推荐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