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嘲弄道:“他很缺钱吗?还是说他真名叫夏洛克?”
尤里安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倒不是很缺钱,主要是家业缺人打理吧……”
“夏洛克。”z插嘴道。
尤里安没理会z。他原本在启程前就编好了一套关于过去的谎话,但那些在z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反正说什么都无法躲开z那漫天乱喷的毒液。无差别的嘲笑差不多可以视为一种情趣了。
“他认为缺人打理,但其实有的是更好的人选。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忽然决定插手我的人生。”尤里安叹了口气,略感惆怅,“但在当时……那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眼含热泪来找我,我也没法直接拒绝。”
他的说法有点奇怪,仿佛尤里安平时并不和父亲生活一样。
“多愁善感的地球穴居人。”z盯着他看了片刻,总结道。
尤里安已不再对这居高临下的评语生气。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清醒状态的z从来就不肯好好说话。
“谢谢啦。不用安慰。”
尤里安挥了挥手,只当没看见z瞪过来的视线也没听见那“不是安慰”的反驳,低头从维修箱里翻出来配件,开始专注地改起芯片封装。
火星,人类最先开发的殖民地行星。
与地月一衣带水、近乎依附的关系不同,也不像巨行星那样因距离遥远而陷入无政府状态,火星类似于19世纪的澳大利亚,名义上服从独联体的殖民统治,实际上有自己的政府和文化。在月球与金星,环境限制使然,殖民方式仍然是人造穹顶和太空站,也就是大型封闭式人类聚居地。而在火星,人们实行的是火星全面地球化改造,包括提高气压与融化极地冰盖。这些改造卓有成效。虽然火星上的人类居住区还是需要穹顶与人造大气,室外的天然大气层在升压改造后已经可以开展大规模种植业了。
尽管如此,火星真正的支柱产业还是矿产开发,包括本土的氘燃料开采以及临近的小行星带的稀有资源开发。目前为止,人类一切太空殖民计划的思路皆是如此:取宇宙可尽之力,供养地球。
在火星殖民的最初,心系地球的移民不曾对这一点有所质疑。等到地球的旧时代秩序崩塌,火星人口代际更替,将火星而不是地球视为故乡的新人类渐渐成为社会主流。三战前夕的谈判与其后的撤出和欧空局的入驻造成的政策不稳定对此也有影响。火星居民认为自己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没有被给予应有的地位。殖民者对地球的不满日益增长,甚至爆发了几次针对独联体防卫部队的冲突。
受限于工业发展的不平衡和军工实力的全面不足,火星社会尽管已经是人类在宇宙的殖民地里最自给自足的一个,仍然不能、甚至再过几世纪也未必能对独联体造成威胁。如此局面下,火星居民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抗议与威胁,包括罢工游行和秘密联络亚盟与泛美共和。后者可能更有效些。在泛美共和秘密给出回应的同时,欧洲独联体宣布接受谈判。
火星社会的诉求是独立,得到的却与诉求略有不同。独联体取消了火星作为欧空局防卫部队属区的政策,转而承认了火星作为独联体成员的自治权。作为补偿,独联体承诺将让火星拥有完整的工业体系,但方式与火星作为欧空局属地时手把手的教授方式不同。独联体开辟了火星与地球的教育通道,承诺除国防军事外零技术壁垒。
这本来只是讨价还价与拖延时间的行为意外地起到了文化侵略的作用,首先被学习的不是基础工业,而是信息产业和全息技术。现在,火星包揽了人类社会的一切非实时的大型计算,全息技术在火星的应用甚至超过地球。尤里安关于太空航行与全息技术的固有印象,也大多来自火星企业的宣传。
尤里安再度用上了他的面具、虹膜片和硅胶指纹套,以及用假身份注册的虚拟现实。去金星时他还做了一次全身除毛,尽量减少自己可能掉落在金星太空坞的皮屑毛发,连去酒吧时沾过唇的酒杯都全部拿回了船上。在火星,这种谨慎就不那么必要了。地球政权对其他行星的掌控能力随距离递减,而且地外行星是独联体而非泛美联盟的领地。以尤里安旁听会议了解的信息,火星跟亚美印加的信息交换还没到值得他全副武装警惕的程度。
他正逐渐逃出为他织就的牢笼。这个事实令尤里安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z盯着莫名其妙陷入神游的尤里安,半晌,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走了。”
入境审查顺利通过,z和尤里安被请到隔离室等待他们的担保人办完对接手续。火星的太空港非常繁华,大型飞船大多是去地球的往返民航,而小型探索船则是去往小行星带的采矿船。他们在落地窗前,看一道道焰火划破火星稀薄的大气。
“你的担保人值得信任吗?”z忽然问道。他倚在廊柱上,视线仍然落在窗外:“不是关心你,只是我得知道一会儿什么能说什么不能。”
尤里安挑起眉梢,意外于z的体贴。他玩笑道:“不能说字打头的单词,类似的也不行。”
z翻了个白眼:“我没问这个。”
“但只有这个不行。”尤里安从椅子里站起来,拍了拍z的肩膀,示意他看向隔离室外的走廊。一位瘦小的女性正隔着玻璃向尤里安挥手。他向前迈了一步,回以一个腼腆又亲近的微笑:“别的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她是我的老师,她了解我的一切。”
第十章
艾德琳是位小个子的妇人,头发盘起,衣服也收拾得非常干练。她望着尤里安的表情严肃而饱含慈爱,见到他的第一句问候是:“尤里安,你得到了你的幸福。我真为你高兴。”
尤里安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忍俊不禁,下意识地看向z,而z瞪着眼睛像只受到挑衅的豹子。有那么一会儿,尤里安以为他要出言不逊了,但z只是瞪着尤里安,无声地做着口型。
——至少他没咒骂出声,很给面子了。
尤里安忍着笑解释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还没结婚?”艾德琳费劲儿地仰头观察着她心爱的学生和他的同行者,疑惑道。
“不是会讨论婚姻的关系。他是载我来的太空牛仔,”尤里安瞥了z一眼,单方面下了结论,“我们是朋友。”
他无视了z嘀咕的那句“定义错误”。
z不怎么喜欢艾德琳。不是因为“得到了幸福”(哪里像?)。简单来说,他就是很讨厌潮湿。面对师生二人仿佛真人版情感电影的感人重逢场面,他大概只忍耐了五分钟,打完招呼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艾德琳家那个充满了湿漉漉的情绪的客厅,留尤里安和他的老师回忆青春。
z来火星的次数不少。火星是个奇怪的地方,它不是故乡,也不够远方,仅仅是茫茫宇宙中一个可能路过的补给站。但它有一种太空中独到的安定气质。你知道你仍然生活在人造穹顶下,而一切供给食物的植株则暴露在稀薄的火星大气里,你们都随时会被陨石毁掉。认真算算,火星说不定要比太空站和大型殖民飞船更危险。然而不知怎的,仅仅是站在一颗行星的土地上,本能便教人类放松,并感到安定。
所以z从不在火星流连。
这次本该一样。z讨厌潮湿与安逸,他原本打算在补给上船后就离开,唯一的变数是尤里安。他宣布包揽本次补给的费用,条件是阿尔伯特号在火星停留两天,让他和老师有时间叙叙旧。
尤里安说他希望z也来参加。认真的吗?
z购买了粮食、种子,补满了动力系统的工质和循环系统的补充液。他猜尤里安有些别的方法让他船上出现一些不合他心意的东西,酒和咖啡什么的。看在钱的份上他忍了。阿尔伯特号还需要一些托卡马克装置的替换件,这些就不是常规货品了。他联络了几家经销商,它们纷纷发来最新的订单型号配件表。z扫了一眼,一阵头大。反正再留一天是尤里安的要求。z毫无罪恶感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把配件表扔到一边。
火星的自转周期跟地球差不多长,一天就是一天,偷懒快进都没戏。z无所事事,选择了去这座穹顶的气象控制塔。工作日游客少,他独自翻出栏杆,在塔外的边檐躺下。人工穹顶没有云天雨天,天然阳光通过沙尘与稀薄大气落在地上,泛着暖色。气象塔的门票附赠了虚拟现实增强装置,z用终端连上火星云的计算集群,将计算中的轨道图投影出来。根据不动点定理,那张星图总有一点与z所在之处重合。他想象着自己置身于星图与现实重合的那个点,隔着划过太阳系的轨迹望向天空。
尤里安给z打电话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六点,那时z已经靠在气象塔的屋檐上睡着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接着电话,一边对天尽头蓝色的落日行注目礼。
z回到艾德琳的客厅,庆幸地发现湿漉漉的情绪已经被抽干了,尤里安正和艾德琳靠在一起对着一本数字相册指指点点,不时发出笑声。z仗着身高优势瞄了一眼,一些照片他见过,一些没有。被记录的影像片段里,能淌出蜜糖的棕色眼睛随着手指的移动生动地微笑。
“我的中学相册。”尤里安抬头望着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你早已检查过了。”
“当然。”z嘟哝道。
艾德琳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隐晦地转了一圈。尤里安机警地察觉了。他无奈地举起双手,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样,真的不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艾德琳声明道。她转向z,邀请道:“您坐下。想喝点儿什么?红茶,绿茶,或者咖啡。”她瞥了z的夹克一眼。或许枪套被夹克下摆罩住的样子有点像个便携式酒瓶,她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晚饭之前没有酒。”
尤里安笑了出声:“他不喝酒。艾德琳,他跟我不一样,不必担心这个。”
“最好我也不必担心你。”艾德琳给了他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尤里安笑嘻嘻地点头。z抬起了一边眉毛,但没有揭穿。他谨慎地落坐在沙发的远端,背脊僵直。过了一会儿,艾德琳宣布她去做晚饭,并且拒绝了尤里安的帮助。尤里安目送她离开客厅,转身为z倒了杯冰水,悄声地道谢。
“不是为你。”z生硬地回答。
尤里安弯起眼睛向他笑:“我知道,我知道。”
z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晚餐不错。艾德琳养了一条小金毛,它在窝里闷不吭声地睡了一下午,一闻到肉味儿便清醒了,全程盯着z盘子里的肉呼哧呼哧地喘气。
“提亚,不行。”艾德琳对那只狗皱起眉头,“你不能吃这个。”
提亚小声呜咽着回了自己的饭盆前,边吃边用那种渴盼的眼神望着z的盘子。z只是回看了它一眼,立刻被提亚捕捉住了。它纯黑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z,无辜又委屈。z铁石心肠地不予理会。就说了,他讨厌湿漉漉的东西。
“提亚还好吗?”尤里安问。
“他很好,”艾德琳说,“昨天还跟我说了会儿话,抱怨每天都得吃营养餐。”
z诧异地低头看了金毛一眼。
“不,不是这个提亚,”艾德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叠出细细的褶痕,“我的儿子提亚。我们以前住在地球,那会儿我在尤里安的学校教书,提亚是外科医生。后来他病得重了,我们才搬来火星。”
用儿子的名字命名狗,z想,这主意还挺奇妙的。但想想看吧,人类不也在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马克思·普朗克这两个伟大而重要的名字来命名两艘无药可救的宇宙飞船吗?
“提亚现在是火箭手,”尤里安向z介绍道,“在火星的陨石防御系统工作。”
z点点头。
火星处于木星引力势阱保护下,本身质量也小,陨石的出现频率其实是低于地球的。但火星的大气层在人类改造后气压依旧不够高,即使是小陨石也无法在大气中彻底燃烧,仍有可能对地面造成威胁。这意味着开发火星必须配备陨石的主动击落系统。火箭手就是这套系统里类似管理员的角色。
例如机械师之类的体力工作,因为还有动手方面的问题,对全息舱的要求更高,目前的火星全息技术还达不到要求。但火箭手这样一份火星独有的纯粹脑力劳动工作,连失去运动能力的人也可以借由普通的全息技术独立完成。
“抱歉这次我不能去看看他。”尤里安歉然对艾德琳说。
“没关系,”艾德琳微笑着摇摇头,“独联体拨了几个新型全息舱的测试名额给火箭手队。提亚为了这个,已经搬去了中央穹顶的疗养院。就算你留得再久一点也见不上他。”
“祝他一切顺利。”尤里安真诚道。他随即想起了什么,微妙地瞥了z一眼,明显是怕他在艾德琳提到全息技术时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评论。z才没有。
“我听说火星现在流行在火箭上绑点儿什么。”z说。
“是的,一些象征意义的东西,独联体旗和领导人画像。最近他们还在讨论宇宙葬。”艾德琳叹了口气,忧虑地皱起眉,“不像我那时候,航天飞机将骨灰带上高空然后洒下来,自由燃烧。不是那样。他们准备把逝者的骨灰装入击向陨石的火箭。我恐怕无法喜欢这个。我让提亚停下这些玩意儿,他却不怎么在乎。他对火箭手这份工作也不在乎。”
尤里安宽慰道:“等提亚拿到他的新型全息舱,他可以转回医师的。”
“如果……”艾德琳顿了一下,将话题拉回来,“不提那些,我认为我们应该敬重逝者。”
“也该尊重逝者的选择。”尤里安温和地反驳。
“你总是有道理。”艾德琳的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喜爱,“我教的工程学也好,你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商学也好,你都做得那么优秀。我真希望提亚像你一样,可他却一心只想当医生。要我说,你们俩换过来还更好些。不像现在……”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离别是一场久别重逢里最困难的部分。z衷心希望这对师生不要哭,至少不要当着他的面哭。他会焦虑的。他利用余光瞄着尤里安,没看几眼就被对方那富有观察力的老师发现了。z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专心致志地逗弄脚边的提亚。
尤里安一无所觉。他垂着眼睛,像是一下午还不够似的,继续在傍晚的昏暗天色里与艾德琳絮絮述说着中学以来的变化和未来。他说得很隐晦,讲述的是感受而不是经历,也没有提及皇帝陛下的故事。他讲的是后来,但就连z都能听出他有多怀念中学时代。
艾德琳似乎很习惯尤里安这样的倾诉方式。她并不发问,只是偶尔宽慰几句,大多数时候在听尤里安讲。艾德琳的身高只到尤里安的胸口,她拍了拍他的小臂,尤里安便体贴地单膝跪下,与她拥抱。
z抱着手臂等在一旁,提亚蹲在他的脚边,毛绒绒的尾巴来回扫过他的裤腿。天空尽头曳着一条流星细长的轨迹,未至半程便被火箭击中,如火焰般炸开。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