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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里安谢绝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间豪华套房,设施规格比照任何人能在太空得到的所有最高享受,一切都无可挑剔。柔软的床品偶尔让尤里安想起阿尔伯特号上的主舱室。保洁已经拉下了窗帘,顶灯模拟出黄昏的暮色。尤里安关掉灯光,拉开窗帘,窗框正巧镶嵌了一轮明日,地球如黑点,悬停在那团火中。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会永远生活在摇篮里。”

  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名言,前太空时代最流行的句子,然而一语成谶。人类一步步成长,从食腐的化石燃料利用者进化为能够掌控裂变与聚变能量的恒星能源利用者,未来一片光明,仿佛马上能够走出摇篮,生命不再局限于太阳系。

  然后聚变能触摸到了0.3%光速的能质比极限。

  这个极限并不意味着人类无法离开太阳系。恰恰相反,聚变能足够克服太阳系的引力势阱,问题只在于时间。以奥尔特云计算,逃离太阳系至少需要200年。将一辈子耗费在太空旅行上,需要全人类对太阳系外未来的强大信念。而人类从未对这样的信念达成共识。或许最初阿尔伯特号和普朗克号的建造者有过这样的信念,但后来他们都不在了。土崩瓦解,普朗克号远在天边。

  在三战前后,动物园理论甚嚣尘上,它将地球比拟成一个特制的生物多样性平衡球,一个复杂精致的培养皿。人们连同其他物种一起被关在其中,繁衍进化。这培养皿使人眷恋也使人厌倦。从培养皿演化出了新的理论,有人把地球称为动物园,有人把太阳系称为监狱。没有资源让人类发展出星际文明,这就是监牢的现实。

  承平日久,人们已经认下了无法越狱的现实。

  但尤里安不这样想。他永远认同自己来自哥廷根,认同地球是故乡。他爱这片土地,同时,也不惧于背井离乡。

  耶索特,医师,或许他们都认为z与他分离值得怜悯。甚至尤里安本人也曾经认为这是痛苦。他现在不这么看。是z改变了他的想法。真奇怪,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无可救药,谁都不指望能改变对方,但实际上,又都义无反顾地为对方做出改变。尤里安想,这或许就是爱情的迷思。z写下那五封信时,根本没想着去做到什么,甚至没想过尤里安真的能收到这些信。但他用这些信再一次拯救了尤里安。

  z还活着。

  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尤里安将痛苦安置在心脏。他知道那些情绪会慢慢发酵,成为一种确凿的力量。他需要力量。

  z还活着,那么一切都很好。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耶索特送尤里安回到了地球。他问这位从前的朋友打算去哪里,尤里安选择了泛美共和。他离开的这一年多里,亚美印加的权力交接几近完成。独联体的离间用错了对象,现在泛美共和的基本盘稳如磐石。那就是耶索特敢于去接他的理由,但尤里安不再计较这些。

  他还需要去亚美印加的总部完成一笔交易。

  他的叔叔已经成功稳固了这偌大的商业帝国,正酝酿着雷霆手段,向一切曾经施压于他的势力反击。他对尤里安的归来表示了属于长辈的亲切欣喜。尤里安以彻底退出亚美印加为筹码,要求与他交易。

  “你想要什么?”他的叔叔慈爱而悲悯地注视他,像看着一个不知事的子侄。

  尤里安说:“我要希望。”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耶索特去探望了尤里安。

  他已经听说叔侄两人的谈判结果,得知尤里安彻底离开亚美印加,移居去了月球。他以为尤里安会定居在某个月面基地,但实际上他得到的地址是一家修理厂。他走上门口一段裸露的楼梯,沿着“办事处”的标牌走到自动门前。一个温柔的电子女声招呼说月球正下着雨。耶索特向外望去,虚拟现实模拟出从天穹降落到地面的雨滴,冰凉地擦过他的手背。

  耶索特走进那扇门,穿过一队忙碌的机械师,在平台的尽头,见到了正伏案工作的旧日友人。尤里安抬起头,隔着虚拟的飞船模型与耶索特对视。

  “你这儿可不太好找。”耶索特说。他的视线逡巡在尤里安的桌面。

  尤里安笑起来:“抱歉,我该去接你的。”

  “你与从前的状态不太一样了。”耶索特说。

  “也许是因为我有了一个目标。”尤里安说,“一个目标,和与之相对的计划。我可以真切地做点什么。”

  “而你的计划里包含月面太空船发射的通行证。”耶索特说。这也正是他的来意。尤里安给了一个好价钱,耶索特已经为他预约了发射场的使用权,但他仍然有自己的疑问,“作为一个中间人,我不该问为什么。”

  他在这里给出了一个足够表示他态度的停顿。

  尤里安坦然道:“你可以直接问。我仍然将你视为朋友。我以前不能容忍背叛,现在已经不再执着于此。”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寄托在了别的地方。更遥远的地方。

  尤里安站起来,越过桌面,将耶索特带到平台边缘。

  “你知道,在前太空时代,星际题材的作品也曾经流行过。我不是说《星球大战》,是说《星际迷航》那种,《2001太空漫游》。”尤里安说,“按照z的说法,地球人就是很奇怪。如果对太空有兴趣,应该亲身去头顶的星空,读这些干什么呢?文学作品毫不实际,对于太空科技没有任何指导作用。后来我才想明白——希望,它们在贩卖希望。只有希望是不灭的。”

  “我要修好这个,”尤里安的手指抚摸过终端投影出的虚拟飞船模型,“阿尔伯特二号飞船,‘最后的希望’,盼它船如其名。如果我修好它,我能飞过去,到流浪行星那里去见他。”

  最后的希望。

  耶索特侧过头,看着伫立在停机坪的船体。氘氚反应的燃料储量巨大,临界条件也远比氦-3聚变宽松,不需要外部的磁约束辅助。阿尔伯特二号船实际上是比一号船更适合量产的。这艘船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在于中子。氘氚反应是有中子产生的。为了保证达到最高速度,二号飞船不能增加额外载荷去做中子的完全屏蔽。

  最后的希望同样是一张单程票。即便一切顺利,阿尔伯特二号船的中子辐照也会超过长期辐照的允许剂量,在整个加速过程中,尤里安将要一直暴露于中子辐射的环境中。

  “我们都是普通的人类,”尤里安说,“我大约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最多不超过八十年。我不知道二号船的修复何时能完成。如果在我六十岁那年,幸运的话我将有四十年的时间与他相会。已经很令人满意了。”

  “你会死的。”耶索特说。

  最好的中间人,也渐渐老去了。相对论效应意味着对停留在地球上的人来说,时间走得更快。阿尔伯特号去往泰坦的旅程还不够快,不够使尤里安与地球时间有任何可观测的时差,但他们在心理上的年龄已经不同。仿佛在飞船里,在z身边,时光都舍不得流逝。

  可耶索特说得对,他终究会死的。

  “我会的。”尤里安说,“死在岸上、船上,或者他身边。”

  第二十五章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修船。

  二号船的动力系统修复完成得很快,此后的工作量都在于尽可能地增强中子屏蔽能力。载荷与屏蔽始终不能两全的情况下,他们开始寻求其他出路。

  在第24个月,一名新聘请的导航员规划出了一条优雅的航线,按照他的设计,二号船的加速过程将集中在旅程的开始,除开最初加速的十天时间,聚变引擎将不需要持续开启。

  维修厂的工程师同意了这项计算。尤里安被告知,在最初加速的十天时间他受到的累计辐射会有一定的健康风险,此后他使用聚变引擎的时间不超过1小时每周,远低于剂量限值。在不使用聚变引擎的时间里,二号船将保持惯性运动,仅利用常规引擎进行小幅度轨道调整,直到切入流浪行星的轨道。

  这个方案能够部分地解决中子辐射的问题,但却将加速过程均摊到整段航程,非常依赖于航线设计与实际执行的准确性,即便完全准确也仍可能有无法计算的风险。那位年轻的导航员将方案提交上来时极其兴奋也极其紧张,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能得到认可。尤里安看着他,好像看到阿尔伯特号上,他忐忑地向z提出那个豆荚舱的计划。

  尤里安选择相信。

  耶索特称这是无药可救的赌徒心态,不肯放弃沉没成本,继续进行无谓的投入。尤里安接受了友人的指责,却不打算改变。

  他心里知道,命运不可能给珍贵的希望以一个低廉的售价,更何况他是在无望中寻找一丝希望。阿尔伯特二号船的极限速度慢于一号船,追逐阿尔伯特号的航线没有意义,尤里安定下的航线目标是那颗z曾经追逐过的流浪行星。他就是在赌。不仅赌新航线顺利,也要赌z真的找到他的行星。

  尤里安一无所有,因此情愿赌上一切。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

  尤里安悄无声息地登上阿尔伯特二号船,从月球背面的发射基地离开。飞出月球阴影的那瞬间,他递给地球最后一眼,再无眷顾,义无反顾地奔赴离乡的旅程。

  聚变引擎工作的时间里,尤里安需要实时与月面基地通讯,校对航线并汇报健康情况。那名年轻的导航员坚持守在通讯频道,看到二号船按照他规划的轨道航行,通讯时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使得尤里安感到一种奇妙的欣慰。他私人的疯狂旅程,毕竟还是为其他人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寄托。

  等二号船加速到预定速度,接近木星轨道时,船上和月面的通讯频率下降到每24小时一次。尤里安上次到达巨行星轨道时,阿尔伯特号花了将近半年越过火星轨道到土星轨道的空间,现在,二号船只需要十几天。相较而言,尤里安反倒觉得这十几天比半年更长。

  离开土星轨道一周后,失去中继星的信号传递,二号船停止了与月面的通讯。尤里安只能依靠他自己了。

  茫茫宇宙中一无所有,尤里安强迫自己保持高度自律的生活和规律的锻炼频率,只在入睡时长久地想念z。他开始好奇z为何没在他的那段航程中发疯。独自旅行是危险的。他没有旅伴,没有任何人照应他、分担他的压力,也没有任何人能与他交流。在这段远离太阳的旅程里,阿尔伯特二号船甚至没机会遇到一颗路过的小行星。

  事情在二号船飞入柯伊伯带后出现了变化。

  在第135天,二号船与鸟神星擦肩而过,引力效应使得二号船航道发生偏转。这是航程预测里完全没有提到过的。尤里安第一时间开启了常规引擎修复轨道。躲避矮行星对二号船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二号船遇上了鸟神星这件事本身。

  预定航程里没有提到鸟神星,说明现在现在二号船和鸟神星的距离与预期严重不符。可鸟神星的轨道是人类早已精确测定的,不可能出现偏移。出问题的只能是二号船。

  尤里安开始回溯旅程中的所有数据。

  直到与月面停止通讯之前,二号船的航向都是准确的。此后的天文数据显示二号船在停止通讯后便出现了航道偏移,尽管都在统计误差的范围内;而引擎数据显示常规引擎和聚变引擎的工作都完全遵循预案,没有任何故障。影响轨道的变量实在有限,排除尽不可能的选项,即使尤里安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必须承认是时钟系统出现了误差。这些误差日积月累,导致了二号船航线大幅度偏移到鸟神星附近。

  二号船已经完全错过了切入预案上那条航线的机会。

  时钟系统出现问题,这是最为麻烦的情况,深空远航船没有通讯机会,根本不可能自行校准。现在,尤里安应该选择返航维修后再启程。他不能依赖一个已经出现偏差的时钟系统去做深空探索,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南辕北辙。

  所有的事实都在劝说他返航,但尤里安不想这样做。

  普朗克号与流浪行星航线交错时,即是流浪行星的轨道离太阳最近的位置,此后的每一时刻它都在远离人类文明,争分夺秒地远离。二号船已经到达柯伊伯带,尤里安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与鸟神星擦肩而过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尤里安可以利用这个重新校准二号船的位置。至于对时钟系统的校正,他有个荒谬的狂想。他的船上有足够的聚变燃料,其中氚具有放射性。如果船上有一个精度足够的同位素计数器,就能利用氚的半衰期校正船上时钟。

  而二号船上的确有。尤里安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开启聚变引擎,启动为聚变引擎安装的数字信号盖革计数器,让那原本为保护他而安装的设备变成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倒计时。

  这个计划几乎比他独自驾驶阿尔伯特二号船去追逐流浪行星还要疯狂。尤里安想,长期旅行的确是会叫人发疯的。到达泰坦的前夜,他对z说他就是疯了。或者他比那疯得更早一些。又或者叫人发疯的不是旅程,是爱情。z和旅程,它们像藤蔓一般紧紧缠绕在时光里,他实在不能确认,无法区分。

  尤里安重新规划好航线,编写主控程序,在24小时日程表上增添一项自测白细胞水平。他的安排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现在尤里安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像z了。他也成为了一个z那样的“瘾君子”,理智而冷静地投入一场太空异事。

  在尤里安与阿尔伯特二号船离开地球的第743天,他们与流浪行星的预期距离缩短到10个日地距离。这也是z在阿尔伯特号初次见到流浪行星的距离。从这时起,任何一秒,二号船都有可能发现流浪行星。

  尤里安本该为此打起全副精神,但他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允许如此。长期暴露在二号船中子辐射环境中,他患上了太多的小毛病,包括反胃、白细胞异常、还有视力衰退。光学侦查系统的确有很高的故障率,即使在人体也是如此。

  等到尤里安真正在光学投影上看到那颗星体时,二号船的观察结果已经足够重建成像。他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流浪行星的全貌。

  身在地球时,很容易觉得未发现这颗遥远而又不位于敏感区域的流浪行星是理所当然,但实际置身于此,尤里安根本无法想象任何船只错过它。那毋庸置疑是一颗类地行星。尽管二号船给出的重建精度只有百来个像素,仍然能看出大气层造成的模糊边缘。

  尤里安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场景的确夺魂摄魄,他竟能在荒芜的太阳系边缘看到这样一颗流浪行星,就像大航海时代远航船遥遥望到一片新大陆。他的野心与热望在这一时刻实现了一小半:你是对的,你的坚持没有白费。关于与z重逢的一切都不再停留在一种幻想或一次豪赌,而是切实存在的可能。

  那里将会有他这趟航程的目标。

  尤里安不假思索地开启了常规引擎,微调航线,二号船高速飞向流浪行星。他不知道z是否成功降落在那颗流浪行星,阿尔伯特号是否完好,他们是否能找到足够物资,或者是用于生产物资的原料,那颗流浪行星是否死寂,倘若不是,原住民又是否友好。他全都不知道,但他拥有最光明的设想,他知道事情会随着二号船与它之间距离的缩小而逐渐明晰,直到13天后水落石出。尤里安此刻充满希望。

  流浪行星逐渐进入了肉眼的可视范围。现在,即使不借助二号船的辅助,尤里安也可以观察到那颗灰暗的形体。它的反光率与火星类似,在这片漆黑的宇宙里并不十分显眼,但光是它出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尤里安专注于这样的观测中,在内心对比着z曾经的话语。

  z对那颗流浪行星的描述就如同流浪行星的航线与那五封短讯一样,被尤里安牢记于心。比火星稍小的直径;明明远在太阳系边缘,运动速度却高于最接近太阳的水星;或许拥有一些警惕意识极高的居民……尤里安逐项印证了z的话,心情也逐渐急迫。

  他记得,z与流浪行星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在阿尔伯特号试图借用引力弹弓而接近那颗流浪行星的某一刻,船上警报忽然全部响起,z毫无征兆地昏迷过去。再醒来时,z与阿尔伯特号已经被驱逐到木土轨道之间,某条俄宇航尽人皆知的航线。现在,二号船正在以同样的方式开启常规引擎接近流浪行星,这个举动无疑也在暴露他对流浪行星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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