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喉有些疑惑,怎么四弟成亲没有通知他,或许他误解了君凤卿当初所说的『离开』。他把四弟的离开解释成暂时的分开,四弟只是不愿意留在天都,但罗喉仍可以去飞英镇找他。罗喉是这样想的,但是四弟……
我们约好的,结拜之后二十年,我们四兄弟要在飞英镇重聚。
二弟楚怀天曾笑言,也许那时我们会介绍彼此的妻,看着彼此的孩子玩在一起,下一代也应该会跟上一代一样感情好。二弟的愿景,那时在他们听来都不奇怪。他们相信彼此会时常连络,甚至就住在附近,二十年之约根本不必特别去记、或特别去提,时间到了,自然大家就会聚在一起。
独独罗喉一直在心里默记着,他总觉得那是个很特别的约定,他相信君凤卿也不会忘记的。每年的约定之日,罗喉总会在桐花树下一人独酌,初始他还醉,后来他发现酒也压制不住他的动摇。
『相信』竟是如此苦涩。
约定的年份早已过去太多,罗喉却还等着。
直到有一天,镇上几位耆老齐来见他,他们眼里甚有惧色,不同以往。他们告诉罗喉他们听见了关于罗喉的罪恶,血云天柱上的那十万无辜叫他们无法想象,飞英镇是再也无法留他了。
罗喉记得那时,心里有什么撑持了很久,终于真正碎裂。那些都是朴直的老好人,曾经感谢他,如今排拒他。
已经损耗的,何须辩白?
罗喉回去住处收拾行囊,一路上都是惊惧他的目光,躲在屋里,半开着门缝,好多双森寒的眼,像正在观察一种可怕的怪物,而不是一个人。
罗喉走到街角的打铁铺时停下了脚步,虽然仍是打铁铺,但招牌已换,君凤卿早变卖了这里。打铁铺里的人吓得手脚发软,跌坐在地,想要把门全关上却没力气。罗喉替他们把门关好,然后他回目四望,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就像那天他和三弟程浩来找君凤卿时一样。
满街南风吹掠,一阵花雨旋落,他张开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桐花。
冰冷的红眸首见残酷神色,他握紧拳,掌心渗出了血,从手中松落的是染血的憔悴。
所有重建的空间再次被销毁,他看见了幻影黄泉正用悲伤的眼神凝望着他。
「然后,你回到天都,杀了全部的叛徒,承担所有恶名,你无颜再面对兄弟们曾经的梦想,你的心里满是毁灭,在你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丢弃了我。」
「不要再说了。」
「你想重来一次吗?罗喉。在这里我可以创造任何你想要的结局,虽然都是虚妄,但是你可以得到真正的快乐。你想见君凤卿,我就能变出一个君凤卿来和你相会。」
「你从我的心里诞生,你应该了解我不愿自欺欺人。你担心我离开,为什么?」
「因为第二滴邪天御武的心血将使你复活。你复活之后,残酷的世界依旧残酷。」幻影指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的主人也还是必须恨你。」
「那就让他再杀我一次。」
「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黄泉模样的幻影忽然一阵晕眩,罗喉担忧地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终会回去,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和现世的一丝联系。没有任何一座天堂或地狱,能困得住你。现在,这张脸的主人有生命危险,你要去救他吗?」
「当然!」
「那你就去吧!」幻影变回蓝光,为罗喉指引出方向。
气劲一凝,罗喉运使蚀阳掌将这面虚空击碎!
破裂的一瞬,罗喉问蓝光是否愿意回到他心中,蓝光拒绝了他。
「我习惯了孤独。」那声响回荡着,放弃了最后一丝和现世可能的附着,幻影将永远活在虚空,在那个虚空的世界里,拥有着现世不再存有的,最早的天都、最初的罗喉。
*****
注1:《双刃》设定的历史年表如下:
天都纪元前六年:罗喉在飞英镇结识君凤卿,并以斩天劈地之能削减山洪,拯救了整个飞英镇。
天都纪年前五年:罗喉协同二弟、三弟再度造访飞英镇,得到君凤卿所铸计都刀,并赠君凤卿火玉。君凤卿将火玉分为四块,作为四人结拜的信物,当时四兄弟罗喉、楚怀天、程浩、君凤卿,共同约定二十年后要在飞英镇重聚。
天都纪元元年:邪天御武肆虐西武林,罗喉和其兄弟在万民期待下,挺身而出,诛杀邪天御武。罗喉之二弟、三弟壮烈牺牲,四弟退隐。罗喉一人担下四人共同的梦想,创建天都。在罗喉数年的努力下,天都成为一个富裕辉煌的国度。
天都纪元十四年:左大将凤翔和右大将持国两派人马斗争白热化,罗喉调停数次未果。城内开始谣传罗喉当初饮下邪天御武的心血,因而不老不死,其心性也会逐渐被邪天御武所控制。
天都纪元十五年:春三月反叛者高举义军旗帜,趁罗喉外出吊祭结拜兄弟时,攻占天都,夺走邪天御武尸体。四月,罗喉大破叛军;五月,左大将凤翔叛变,罗喉选择离开,来到飞英镇等待和君凤卿相聚,欲践二十年前之约,却不见君凤卿出现。
天都纪元十六年:左大将凤翔为确保地位稳固,迎娶右大将持国的妹妹持静,两人结盟,共同分享天都的权力。血云天柱的遗孤开始合谋篡改历史,反对者皆陆续被凤翔和持国有计划地暗杀,一时天都内部噤若寒蝉。
天都纪元二十年:被污蔑的历史流传至西武林各处,飞英镇耆老要求罗喉离开。愤怒而绝望的罗喉重返天都,毁灭了一切,从此背负暴君骂名。他无颜面对兄弟曾共有的梦想,在西海丢弃了结拜信物,并迁移了天都,西海从此成为永远的墓塚。
天都纪元二十一年:罗喉四处征战,连灭西方三国,借道往南征讨鳄族、音族,杀持国将军,为曾经相信罗喉的天都子民复仇。
注2:这章对《双刃》来讲,是很重要的一章,因为它连贯了双刃从开头到现在,许多和罗喉有关的点,比方他对喝酒的想法(夜之章)、对『相信』一个『不出现的人』的想法(梦之章),还有他和左大将凤翔之间的恩怨(决心之章),同时它也是虚无之章的后续。对我而言,罗喉的生命史是很重要的,希望《双刃》里的天都历史能贴近大家所喜欢的罗喉。
注3:佛皇曾说罗喉所有是魔元,但是后来在罗喉拉回灭境时,旁白又说罗喉运使的是邪元。这章采用的是后来的设定。
《流转之章·完》泽维尔笔于2010年4月21日
【重逢之章】
现世的一个山洞里,黄泉惊醒。为了护卫神之子至寒光一舍,他一路血战,灭境邪灵、日盲族、罗喉旧部、魖族,全都找上了他。白天的时候凭藉意志力还能勉强支持,晚上一睡下,身上多处的伤都醒来,扯着,令他吃痛。他看看身旁的神之子仍睡得深熟,虚蟜则蜷缩在角落打呼噜。
夜雨初停,天色犹蒙,敌人的踪迹未现,黄泉松了一口气,庆幸这片刻的喘息。
黄泉很意外自己竟会梦见罗喉。
梦里,一轮恍若故乡的明月漫开遍地光幕,他引领罗喉穿越天都石砌的街道,绕过一个又一个转角,奔跑着,像是可以抵达一个幸福之地,却又无论如何到不了。他有时回头,看见罗喉默然不语的表情,心头一阵痛。
好奇怪的梦,罗喉从来不可能跟在他身后,为什么梦里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果能一直困在那里倒也不错,至少不必一醒来就是砍杀。
死去的罗喉是否也会做梦?
罗喉死的时候,黄泉看见那道蓝光窜进了罗喉的心口,他不知道那是否有任何意义,他虽不明白罗喉的过去,但他能感受到那必然隐含了很多对罗喉意义深重的一切。
是要残缺的活,还是完整的死?黄泉想问罗喉,但罗喉已不在。
这是在思念罗喉吗?黄泉抚额,很压抑地苦笑。
他报仇了,时间却没有停止,悲伤也没有停止,回忆就像潮水一般涌现。如果不是这一路凶险杀伐转移了他的心思,他说不定会被自己的回忆杀死。
他更常想起自己的大哥苍月银血,稍早和神之子接触时,透过这个孩子特殊的体质,他甚至看见了曾经埋藏心中的想望。
同样是月王庶出,大哥和自己截然不同,苍月银血给了小弟幽溟全部的爱,默默守护幽溟、照顾幽溟,引导幽溟成长,从无怨言。他却好嫉妒,嫉妒苍月银血可以给的,嫉妒幽溟可以得到的。他,火狐夜麟,什么也没有,只有恨。他只能恨人,或者被恨。
他从来没有机会学会另一种感情,心中汹涌的情绪从来只能用恨来发泄。
无数个夜晚,他潜入王宫,看见苍月银血如何凝视幽溟的睡颜,脸上那一丝疼惜又满足的笑。他从来没有机会睡在那样柔软的一张床,等待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他的额,告诉他:『好好睡吧!别担心,我都在!』
他也可以这样爱着幽溟吗?他问自己。
他可以暗中帮助幽溟,他可以在幽溟昏迷时背着他逃离罗喉,但是他不能,他无法对幽溟有那样的表情。
他曾坐在同样的床沿,就是苍月银血常在的那个位置,隔着海蓝手套触摸幽溟的睡颜,那张和前代月王如出一辙的绝美容颜。他试着爱,在幽溟惊醒的同时,纯正血统的湖绿双眸却像一把利刃刺伤他的心,于是他抽出怀里的匕首狠狠刺进幽溟的右肩。
回忆至此,黄泉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右肩,在同样的位置,他的身上有同样的伤。当年月族军队攻破幻之一族时,悲愤不已的母亲曾想带他一起自尽,但最终,当他难受地对母亲说痛,母亲慌乱地松开手中的匕首,掩面而去。
如同死去的母亲对自己无法完整的爱与恨,他对幽溟也是一样。
父亲的薄情、母亲的疯狂,都让他对人性失望。
只有像银血那般坚定的人,才会如此宽广地去包容所有不幸;只有像幽溟那么幸福的人,才能完整无悔地去爱一个人。
现在,仍留在中原,四处遭人追杀,也许终究是最适合自己的处境。他对幽溟的兄弟之情才刚萌芽,他就离开月之国度,他并没有把握,如果回到月族,他是否能够很平静地面对幽溟。
毁坏的心毕竟是毁坏了。
不管是神之子传达给他的虚幻之境,抑或自己沉睡时怅惘的梦境,他看见的,都是死去的人。
大哥要他站起来,继续前进,可是他能前进到哪里去?
自己是否能活着抵达寒光一舍,他已不太确定。其实,就算现在死了,他也没差,他只是不喜欢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