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那是幻象,怎能当真。”
漆黑天幕中忽有流光掠过,将穹顶撕得四分五裂。天星尽摇,凶祲之兆。
千束星芒辉映,薄烟般轻笼星下两人。
巫炤席地坐在左侧偏后些的花草中,像在等缙云休憩,只需他少一后仰,随时皆能予他安心寄身的磐石。他画着巫纹的脸白得缥缈,如他的七情六欲,如他,不浓烈,却亘古常在。
“但恐惧是真的,生和死也是真的。”缙云口吻平淡。他惯于持剑的右手改为抱膝,身躯隐微地向后倾斜,克制着在离巫炤还有一寸的地方止住了,“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想这么做。”
巫炤消去一寸之距,让缙云枕上他的肩胛。
缙云侧身替巫炤挡住渐凉的夜风。
为了不硌着人,巫炤拽动胸前的兽骨项链让它挂在左肩上,留空处又很快被缙云脑后的发梢占据。战将的头发偏硬,杂乱、不知屈从,像他逼退天光的锐气。
却也有些刺人。
“要是真有这一天,那必是你不得不做下的抉择。”巫炤低声道,“缙云,把你的背影留给我,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你只需要这样。”
“而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写这个被不少人诟病不够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大反派。
下章有糖有玻璃渣。
☆、磔
(叁)
乱羽山上空的缝隙一霎闭合。
鬼师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张开的五指如成槁木,良久方利刃般刺回掌心。
“竟有能撕裂空间的魔。”姬轩辕拾起剩余的半支长箭,他端详残箭的断口,面色凝重,“也不知这道裂缝开往何处,缙云上回的伤还没有愈合……”
“……他没有死。”巫炤道,“我去找他。其他事,交给怀曦。”
……
“……他还活着。”
“巫炤,缙云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他的伤势也……”
“他还活着。”巫炤割开手腕,装满一盏鲜血。他臂上画有咒文,与未褪色的疤痕相连,几成腐物色泽,“只要他身边还有一名战士,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他都不会允许自己去死。”
他又一次画骨施咒,隐约感到空间中起了某种玄妙的波动,既无希冀,也不失望,只是麻木地等待再一次的失败。缙云不在的几年间,他对此已习以为常。
而裂缝却并未消失。
另一股强悍的空间之力撞入这条竭尽人力撕开的罅隙,轻易撑开横贯苍穹的裂缝,浓重的腥气扑鼻盈面。
有个赤红的人从裂缝另一端跨出来。
巫炤于狂喜和巨痛中稍稍抬眼,触及露在战甲外的一撮白发又迅速阖上,哑声唤道:“缙云?”
鬼师没等到那一声等了数年的“巫炤”就睡了过去。
他真的太久没安心合过眼了。
缙云归来后,日益寡言少语。除非必要,他很少开口,而与魔族交战时恒常身先士卒,像是把己身当作一件凶兵。饕餮部的知情者劝他不要以命相搏,姬轩辕和嫘祖也时时流露不忍。
司危对缙云的态度深感恼火,头一回向敬慕的鬼师忿忿道:“你花那么多心血,他就这样糟蹋你救回来的命?”
“那是他的选择。”巫炤淡淡道,“辟邪之力霸道刚烈,虽侵蚀他的寿数,也使他强过魔族。缙云的归宿,只能也只会在战场之上。”
……
“姬轩辕,缙云不能再上战场了。”
“但如果你想让他活得生不如死,就别让他去。”
“在他看来……没了战场,‘缙云’还能去哪里。”
若大限将至,与其苟延残喘,不若放手一搏,将生命燃作熇熇烽火。
而他与缙云相同。
无战场,便无兵刃。
时至今日,他也只肯把自己作一件兵刃。
巫臷民不善疗治,习得空间之术后,巫炤又从巫之堂的旧藏中钻研医疗之法。
战场之上,他看缙云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场之下,他为缙云续命,助他离他所想见的轩辕丘更近一步。
这就够了。
缙云回归的第三年,辟邪之力将他逼至崩溃边缘。
巫炤抱他去往百神祭所。
阵法开始运转,至阴的巫力转化为清气,修复支离破碎的肉躯。
巫炤恍然“看着”沉睡的缙云。
这数年,他在乱羽山、百神祭所奔走,缙云投身兵燹,他竟也不曾好好“看”过他。
缙云的体貌似如当年,每一处肌体无不是鏖战后的刚劲茁实,每一处纹理无不是磨砺后的质朴淳和。而霜发白斑,衰朽昭然,又冷酷地表露数年参商。
他以战奴之身成战神之名,一把傲骨至刚至性。大大小小的征伐固然为他留下创痕,却不啻于铸剑时千万次琢磨,将他锤炼得更为漂亮。缙云卸甲之后行于有熊,族民多有不识,他们认知中的缙云是可怖又威严的战甲,和一介清俊青年全无相似之处。
长年鏖战,游走死生,缙云不常笑,可贵远甚贝子,独巫炤与姬轩辕留有一捧。巫炤珍之重之喜之,如制兽骨颈链一般将他的笑一枚枚串合,经年累月囚住自身的心府,而甘之如饴。
他曾凝神感知他的笑貌。
应不甚显著,却疏朗瑰奇,甚至稚气;浓黑眉峰会嚣妄斜飞,张扬的锋棱固不随笑意削弱,却包裹着纯粹与柔和。
至刚者至柔,是缙云,也是他。
为了医治缙云伤势,巫炤能为不同以往。他的身躯比玉石更冷,心脏的跳动粘滞微弱,感知也不甚敏锐。而他所有心神全系于一人,在缙云呼吸平稳的第一瞬就赶至阵法中央。
大阵灵力耗尽,周遭骤然昏惑。
巫炤依仗着昏惑与触觉,抚摸缙云粗涩的右手,想着剑柄在他指节留下的厚茧,想着过去与将来刻印在他身上的创口——而那几乎没有止境。
他不欲再想,轻而又轻地把昆仑玉指环推至缙云指根。
但“不欲”的谎言在缙云之前一素不堪一击。
巫炤抚上缙云的面庞,感到一种令人昏沉的温热,指腹为之诱使,继续下移,止于唇吻。温热愈炽,终成炎流,几能焚净指上咒文。禁锢悄然动摇,他低下头颅,用嘴唇去感受这片至刚之后的至柔。
他亲吻的唇柔软而坚韧,透着多年积攒的肃杀,却又很干净,激不起半分污浊的侵欲,也令他心生欢喜。
于是他也将之止于一吻。
巫炤起身时有缕发落在缙云指缝,似有人轻轻一拢。
但也不过是轻轻一拢。
——
“只是一小批下等魔,你不该受这么重的伤。这次又是为了救谁?”
“几个刚进饕餮部的战士,他们撞见了‘心魔’。”
“为了那些连自己都无法信任的人?这就是你妄动辟邪之力的理由?”巫炤的问句轻得载不上半丝怒心或斥责,齿牙碾出的血气尚未扩至下唇外沿,只于内侧印下一线绛红。
“我活一天少一天了,可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缙云理解巫炤的想法。
他对意志薄弱者不屑一顾,也不赞同有熊卵翼羸弱、统合各部的主张:将怀持异见异言的人合为一体像是痴人说梦,它的根部就伴有分裂的籽种。有一个呙族祭司,总会有下一个——在合流之前,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人族内部的各为倾轧。
但那毕竟是在尚且不知有无的“以后”。
再过百年,不,也许只要三十年,强者便能与“弱者”一同抓牢那一线曙光。每回涉及这一话题,巫炤都巧妙地趋避着它的边界,但他知道巫炤在和他一起“看”着轩辕丘的欣欣向荣。兴许有朝一日……而以巫炤的偏执,这一日还要等上很久。
“有熊的战神大可以为这些去出生入死——你就笃定我会永远帮这个忙?”
“巫炤,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你的主意。”
“你觉得值得就好。”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