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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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缙云熟知沙场事,能夺先机则叩关直取,不能则后发制人。他的吻便是天然的暴烈,雷龙般横冲直撞、驰骋四野,决意恣纵便不知敛抑。

  雨露追逐雷霆闯入腹地、灌入生机,渐渐染上一种酷烈又强韧的味道。像把冰刀,锋刃擦刮唇片的凹陷,直削根底,每次搅动都强硬而精准,剔去片片护甲后再镌刻符咒——以融化自身为偿补。

  含混的碎音从缙云的喉头挤出来,带着一点战栗和涨疼。

  他不肯认输,滞了滞,又狠又狂地反击回去。

  再过几息,他们分开来,酣畅淋漓地喘着气。

  缙云稳了稳呼吸,专注地守着那两扇幽黑睫毛,觉得它缝住了他决心钩沉的奥秘。但月光霜一般地染上去,又像是什么一触即碎的东西,容不得任何莽撞的举措。

  可他顾不上这些。

  他噙着舒畅明澈的笑意,抿唇含住巫炤的眼睫,舌尖上下挑弄,把它卷翘、弄乱,又以上唇压住它熨贴着下睫。

  他就着睫梢唤了他十次。

  巫炤也应了十次,很轻。

  “好像有些对不起你。”缙云说。他猜到巫炤有所疑惑,懒懒地抬起手指解释道,“你看……我不是最好的样子。”

  “你更糟糕的样子我也见过了。”巫炤低下头,齿牙虚抵于缙云命脉,并未咬合。他顿了顿,改用右侧两枚尖齿顺着脉络逡巡:“我不想听你和我说‘最’字。”

  他知道缙云快醒了,没有由酒意拉着他们一起坠进去。缙云的长辫落在花海中,散了形,他慢慢解开五色绳,沿着他发热的后颈抚摸了一会儿,才为他束发。这白发与当年同样不驯,却分外干枯,更易打结,也更扎手。碎小的月半花夹在其中,不好挑出来,他剥茧抽丝般一缕缕地拨弄开去,再一缕缕地并起,才算挑干净了。

  缙云喉结动了动,道:“我也不想和你说,但说与不说并没有分别。”他睁开眼,很清醒,“巫炤,我活不了很久。”

  巫炤慢慢将五色绳系上,给了缙云一个拥抱。

  “我活一天,你活一天。”他轻描淡写道,“说与不说,也没有分别。”

  他紧紧地锁住缙云,甚至于凿穿他——像要掘出与身形相契的领地,也掘出一座合葬的窀穸。而他未容它存活很久,半刻后便放开缙云。

  “……你种的月半花在溪谷边上,司危在那里垒了些石子,很好找,就不陪你过去了。”

  “……好,我去看看。”

  草叶被足弓压弯了头,碰出细微的响动。

  巫炤默数少顷,启目凝视缙云的背影。

  他的后背肌理分明,如交错的山脉与沟壑,肉红创痕将之斜斜砍断,像剑身上的血。

  他拭净月半花的花汁,未再看下去。

  清辉尚且惝恍,却像有水露滴入弦月弯环处,栀黄越染越淡,终竟并入夤夜的魆黑。月心本不很实在,一边外廓淡却,另一头也被黑夜推搡,挤得只剩下草芥似的一弯,钐镰般将凋零的月半花簇簇割下,冷风一碾,都飘远了。

  缙云在破晓前找到了和巫炤一起种的那丛月半花。

  枝头上仅余小若星芒的一朵,谢在他指尖。

  他在那里枯站,直至天明。

  ——

  姬轩辕在鹿溪拨弄琴弦。

  族人既能养蚕缫丝,往后的冬日就不会如此难捱。有感于斯乐,他雅兴大发,得以偷闲,就兴致勃勃地将它谱了出来。

  乐声不单引来鹿鸣呦呦,还引来一个寡言的人。

  姬轩辕勾拨不辍:“刚好我谱了新曲,不然就是老调赠稀客,怎么也说不过去。”

  缙云踩过草上晨露,跃上小石过来。周遭的幼鹿怕他,怯然屈起前足想躲入密林,姬轩辕并指吹哨将它唤回来,挠了挠它的脊背。它犹疑着和缙云对视少顷,似乎认清这两足的异类没动杀念,才垂下颈领舔了舔他的手心。

  “又想拿来讨嫘祖欢心?”缙云效仿姬轩辕顺着幼鹿后背的皮毛,它轻鸣一声,终竟害羞,顶了他一记又跑开了。

  “以前不是没送过曲子,还送过花,反倒被她说了一通。比起这些,还不如送她一柄好剑。西陵就有最好的铸剑师,我真要送了,她也瞧不上。”姬轩辕朗声笑道,“话说回来,是你想讨人欢心吧?”

  “随口问问,别多想。”

  “你能‘随口’问到鹿溪来,还不准我多想?”

  “……我是想问你制作干花的法子。”缙云无奈地强调,“没别的意思。”

  姬轩辕打趣归打趣,见他真的开了口,倒也真的意外。他素来善解人意,细细地讲完制法,才问缙云道:“打算送人的?”

  “不送人。”缙云说。他重重一咬下唇,舔着唇瓣上浅浅的牙印,“留给我的。”

  (叁)

  缙云四指一松。

  他的拇指还牵于剑柄,余下四指没能逃远,又被束缚在太岁凉彻的剑身上。却也未余温情,披坚执锐便是杀人见血,为兽骨防护的手指动弹起来,也像是伺机咬啮的利齿。

  巫炤的长发极其顺滑,不及缙云捧牢就溜走两三缕;而今他套有护甲,反而如死藤般悉数缠住了。

  这颗头颅上没有苦楚,只有一个残酷的微笑。

  自西陵一别,巫炤没再睁过眼。他的眼形很长,眼皮略薄,这双眼还活着的时候,还能从外辨出它们转动的痕迹来。

  但这双眼死在了西陵,他亲手刺瞎的。

  缙云想拨开他的睫毛,方欲抬手,浸着血的发从护甲中沉沉坠下。

  他急急一抓,只得一片空阒。

  ……巫炤不在。

  他彻底醒了。

  奎赠予他的辟邪骨承不住几欲决堤的妖力,裂纹贯通首尾。他看了看本该厝着太岁的地方,现下那里枕着一个粗糙的护符。他在护符上胡乱一揾,把它系在腰上,跨步走出居所。

  天边积攒着叆叇黑云,像滴上血块的血珠,不知几时又会从何处腾起不详的烽火。

  西陵灭亡后,留在轩辕丘的婆烨也日渐衰弱。缙云在铸剑台等候良久,到天光明亮些的时候被请了进去。

  “缙云大人。”婆烨道,“您是来取太岁么?”

  他摇头否认,又哑声道:“我来问些重铸太岁的事。上回事出有因,没能铸成——如果再加辟邪骨血铸炼,需要多久?”

  婆烨咳了咳,缓缓道:“铸剑并非儿戏,我对辟邪骨所知甚少,更不便断言。”她叹了叹,“太岁未折,您的剑心已经乱了。西陵的事,并不怪你。”

  缙云默口不语,把辟邪骨赠于婆烨。

  说不上乱,他坦然想。换了个朝向罢了。

  方见亮的天又压下一行烽火,始于乱羽山。

  他的视线随之掠过西陵遗址。

  候翟自领刑罚,在西陵城前为它守灵。他未再见过怀曦和司危,也不知他们在何处为巫炤寻一处安眠之地,但总不会是在西陵。

  他虽说过不会永远守在西陵,但他一生爱极西陵,就是去寻求巫术——除却将自己变得坚不可摧,也是为了让西陵与巫术一并传至后世。有熊已习得铸造冶炼的技法,那巫之堂的巫术,便不能在他手上没落。

  那样一个自负得让人记恨的人。

  又怎么会允许……以罪人之躯,玷污他的西陵。

  “轩辕,我要去乱羽山。”

  “缙云!”

  “他没做成的事,我去做。只能是我。”他重掌太岁,朝西陵望了最后一眼,“守好你的轩辕丘,我会看着的。”

  ——

  缙云战死于乱羽山的消息传到轩辕丘,已是七天之后了。

  姬轩辕翻遍了乱羽山的尸首,才在山巅找到了插入石罅中的太岁。剑主的最后一剑似是竭力在朝天长笑,桀骜得足以在令山石崩裂后,还能支着铮铮傲骨。剑旁的护甲按次序摆放得齐整,像个活生生躺卧的人,不过里面是空的。护甲边上散着几截布条和一段看不清颜色的发绳,发绳松松绑着一件物事,他一拾起它,绳结松开,护着的东西就露出了原貌——似是一枚护符,护得再好,终还是有了一处残破。

  几小片瓣状物从破损处飘下来。

  姬轩辕低头一看,是一朵破碎的干花,未及捡拾,阵风把它卷下了山岭。

  他把缙云的残魂带至百神祭所,回到轩辕丘后,在闻天鼓前站了一夜。

  这面鼓自西陵魔变后便久不闻音,鼓槌也积了一层尘埃,往后只会越积越厚——无时无刻不警醒他,这一路走来已见过、将去见的累累血泊。

  所以他没有道理回头留恋他们的影子,毕竟已走了这么远。

  每逢佳节盛会,姬轩辕两旁的位置总是空着,像孩童换牙时的两处漏洞,冷风砭骨,很醒神,也很痛快。他左右手各执一杯,同时在正中的杯沿磕了下——举杯欲饮,方想起他忘了斟酒——他也很久未喝过酒了。

  ……

  姬轩辕从往事里回过神。

  因他想看有关天星尽摇的记载,岑缨挑了几本博物学会所藏的术数书,其中一册《开元占经》便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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