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人啊。”
风拂起了天草的长发。真奇怪——明明这里的人和物他们都碰不到,却能感受到那风。
“爱德蒙,算上那六十年,我接触的人也不算少。我遇到过那种情况……一条街上两个乞丐,你带了三元钱,给第一个乞丐两元,给第二个一元,然后第二个因为你给得比给第一个的少而对你挥舞拳头。”天草边说边笑,就像这真的是什么值得去笑的事情,“或者为了给乞丐钱打开自己的皮包,露出几张大面额的钞票,然后乞丐毫不犹豫地在你身后举起砖头——我见过。我真的见过。我试过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别人,然后我发现行不通的。长期的帮助会变成理所当然,偶尔的帮助会变成无济于事。有些人的愚蠢与自私就是那样——他们存在只是为了繁衍下去、维持这个社会罢了。”
长久的沉默。那个士兵站起身,无奈地把话说完,“……谁不疼他妹妹啊,你这话,找打!”
“但是……他们,就该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被牺牲么?他们,就该被扔在这里……”天草的手在周围环绕,不需要刻意去指,满地都是头颅,“……么?”
爱德蒙皱起眉,“所以你还是知道人性本恶的。”
“人性本善,爱德蒙,‘善恶是人类社会决定的’‘人类社会是以人性为基础建立的’‘上层建筑不能否定其根基’,所以人性必然是善的。”天草看起来不想多说,“无论如何,因为他们愚蠢或是自私而让他们去死……那种事,太糟糕了。”
爱德蒙注视着他的侧脸。那英灵就在这些因他的死亡兴奋甚至骄傲的人之中,平和地说下去。
“这里的大多数人,也会在之后的战争中丧命。他们因为自己的爱来到这里,无数的爱聚集在一起,却变成了恨。我只是,觉得这种情况既残忍,又没有意义罢了。”
爱德蒙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如他所料,天草的手冰凉。
他怎么可能不恨这些人,只是他将恨压在爱之下,只是再怎样恨,他也拒绝由这恨引发更多的罪。
“人类善不善无所谓……你是真的,太过善良了。而毫无底线的善良,是罪。”
“那就由我来承担吧。”天草笑着回答——笑着——笑着。
到底是怎么,在这一地新鲜的头颅中,在被轮奸的姐姐的哭叫里,笑出来的呢。
在那个笑容之下的少年,到底要怎样尖叫着哭喊,才能在这张脸上表现出来呢。
爱德蒙抬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但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讷讷解释:“加我一个。反正罪这种东西我也习惯了。”
“你不是觉得我没办法成功么?”天草有些调笑地问,“走吧,别看了,没什么新东西的。”
爱德蒙看了一眼刚才还在他们身边的那个士兵。他知道天草为什么注意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制止他自己去看他的母亲和姐姐。
“好。”他抱紧天草,怀中瘦削的躯体仿佛随随便便就能被摧毁,“离开这吧,至少。”
然后,如他们所料的,他们刚转身迈出这场地就来到了监狱塔,爱德蒙第一时间直接挡住了天草的眼睛,“……也离开这吧。”
“好。”天草没有问他,而爱德蒙实在不好意思说他之所以挡天草眼睛是因为这是他有一次被狱卒扒衣服打的场景,当时的身材没有现在好,场景也太狼狈掉价,嗯……总之就是不给看!
天草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嘴边一直挂着笑意,再次转身后他们回到了黑暗中,爱德蒙听到圣杯的声音,那声音让他从牙到拳头都痒痒,“怎么,天草四郎——你还是不改变你的愿望么?”
“为什么要改变?”天草反问,“你也该实践承诺了,我的表情你看够了吧?”
“不不不,还差一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才最美。”黑圣杯充分展现了恶趣味,明明爱德蒙很同意这句话,但由圣杯来说就无比的欠揍,“喂,我说天草四郎,我先提醒一下,就算人类灵魂物质化了,恶也不会消失的,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定义的,人性中肯定有恶的。”
“……”天草,“你看过几本社会学和哲学的书啊,非要谈这个话题?”
爱德蒙被这赤裸裸的鄙视噎了一口,圣杯明显也噎了一口,“这是需要看很多书才能谈的问题吗?哲学的门不是能思考就能进的吗?”
天草按住额头叹了口气,“我不解释你就不做,是吗?”
“我其实想看你心如死——算了,你解释我就做。”圣杯的语气莫名卖萌,“等等,你看过几本啊?”
“就是因为我也没看过几本我才觉得解释不清啊。”
爱德蒙:“……”
气氛一时尴尬至极,每个人都在试图找话题。爱德蒙突然意识到天草不像他的脸那么平静,刚刚的场景多少触碰到了他那仿佛深不可测的容忍底线,而这让爱德蒙真切地心安。
天草似乎很艰难地考虑了一下,“因为人类社会在发展,总有一天,人类会发展到一个非常高的层次,物质需求不再是束缚。但在此之前,会有很多弱者死去,很多人依旧因为物质不足陷入困境。我的目的是让他们平安地活着,所以我许愿。这是我愿望的根本。”
爱德蒙总觉得有哪不对,过了半天他才把这件事搞明白,“你的目的是减少社会进步过程中的无辜者伤亡,所以你让人类永生,结束了。”
“对,结束了。”天草也点了点头。
“……”槽多无口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了。
“后面的那些都是附属品,毕竟我有很长的时间来思考,所以后面夹杂进了很多东西,最一开始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要是没有死亡就好了’。”天草自己也有点尴尬,“比如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这件事上……唔……要我说的话,人性是善的,恶是善用错误方式表现的结果。会导致人使用‘错误方法’的原因很多,灵魂物质化就是清除了‘原因’中肉体欲望的那部分,从而减少‘恶’。只要人存在就一定会有错误,所以恶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地断绝……但是,即使我不能根除,只要它越来越少,到最后也许就会消失的。即使我想不到达到它的办法,但以后,总有人能想到的吧。”
爱德蒙咽下一口血,突然觉得之前的辩论都无聊透顶。他们不是对人性的认知不一样,而是貌似对恶的定义不太一样。
“天草,”他有些虚弱地问,“你觉得,自私是恶么?”
“自私在人类存续中是非常重要的本能。人看问题只能以自己为起点,所以本质上来讲,任何一种行为都有自私的成分,即使是无私的行为,也有‘为了自己心里这样想’的成份,所以自私不可能是恶。只是相对目光短浅的自私会导致一些‘恶’,仅此而已。”
“……”
我有句p一定要讲。
爱德蒙忽然找不到自己的立场了,他想的是人性中有恶的成分,天草认为恶只在行为上才会出现,这怎么可能不相互抵触,这谈话基础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天草看着他,然后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人性本恶,被人类认可的善到底是什么?被恶人认可的难道不该是恶么?”
爱德蒙又噎了一口血,忽然不想说话。
去他妈的哲学,谈不下去了,什么和什么,我还是一边守着我的人性本恶一边撩你吧。
“或者,怎么说呢……即使人性里有恶又如何呢?即使人性本恶又如何呢?如果人性本善,那么我相信人类会在挣脱束缚后过得更好;如果人性本恶,那么我相信他们能找到以恶心做善事的方法。无论他们是什么,我都相信人类可以向前走,这颗星球上现在努力生存的人们,他们的延续总有一天会看到整个宇宙,会将星河灿烂收入囊中,会解释现在甚至无法想到的问题……人性是善是恶都无所谓,我只是爱着他们,所以想要保护他们,虽然这么说起来确实幼稚过头……”
并不复杂。
表现的方式混乱无度,但天草所有行为的核心,仅仅是爱他们罢了。
仅仅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希望世上没有死亡这样的悲哀。
“对于人性本身,无论是善是恶……‘万恶淫(过多,过分,欲望无度)为首,论行不论心’,就算灵魂染了七重原罪,人也是在向好的方向努力啊。所以我觉得,加速一点也完全可以。”
“如果,导致了很糟糕的结果,让人生不如死呢?”
“因为可能有这种结果,就停在这里吗?”
爱德蒙注意到天草的手在发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事呢,这个愿望的最终结局谁都无法预料,但天草就是这种人,如果是错的,那么他就背负所有的罪;如果是对的,也没有人会知道是他的贡献。
他只是一个爱着,并且相信着人类的少年罢了。他坚信人类会到达可怕的高度,会与星空同行,会征服整个宇宙——
然后以那颗十六岁少年的心,减少一点点内耗和死亡。
他所看到的那个未来,和爱德蒙看到的恶,其实没有丝毫冲突;因为天草所看的已经太远,远到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测。即使爱德蒙不相信那个未来,他也无法指责天草,天草只是将人类的发展加速,从一个阶段跳到另一个阶段,从而使这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牺牲者消失。这件事现在看起来简直该死的美好,让他怀疑自己之前那么反对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目光短浅。
然后他想到了。
“要是就这样,那现在已经有的恨该怎么办?他们已经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人类永生了他们就无法复仇。他们该怎么办?忍下去吗?至少对我而言,什么人类不人类的,我只会关心‘凭什么我已经在恨了却不让我复仇’这种事!至少对我而言,有些人不配被救赎!”
天草垂下了睫羽。
爱德蒙忽然明白了。
已经出现的恨、已经产生的怨、现在已经发生的罪恶——是最后的祭品、最后的不公。
是天草愿意背负的一切。
“其实,你根本不能实现愿望吧?”天草哑着嗓子转移了话题,爱德蒙没有阻止他,就像他不忍心彻底摧毁天草那样,现在他不忍心逼问。
“你们都把我的本体一刀砍了,我怎么可能啊……”圣杯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好不容易把剩下的力量分成七份运走,又都被你们拿走了……我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啊……”
“就连现在寄存在我身上的你的灵魂也在消亡吧。”
靠这种方式挑逗天草性欲的圣杯彻底不吭声了。它能说什么,说本来看中了天草的身体,想摧毁他的灵魂?那就真离死不远了。
天草笑了笑。
“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啊。嘛……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现在的迦勒底,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何况只要一直在这里,总能找到的吧。”
“天草。”
“嗯?”
“你到底是怎么用这种视角看待问题的啊?”
“因为我爱人类啊。这是我一个人的,非常残忍自私的愿望。用不公平的手段,去达到最后的公平……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但是……”
但是,到底是人类的发展重要,还是现在鲜活的情感重要呢?
天草选了前者,为了更多的鲜活情感,他将现在的一切牺牲。
他没有错,但也绝不是完全正确,明明是为了非常人性的目的,却不得不用最不人道的手段。
他站的,是“领导者”而非“人群”的位置。
这是一场人类与个人的矛盾,作为天草四郎的那个少年舍弃了个人,强行追求了人类。而爱德蒙选择了个人,将恨化为火焰去寻求本该给他的公正。
因为谁都没错,所以是无解的。
所以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说服对方。
而这也恰恰是,他们深深迷恋彼此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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