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着热切的双眸,一瞬间清冷了下来。
嬴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问他:做了什么梦?
韩非无声地撇开了视线。
嬴政却毫不介意,他注视着他清澈透亮的眸子,缓声道:过几日燕国的使者来秦,刚巧是你的旧友。
他感受到他的手轻微地颤了下,知晓他在意此事,即使他依旧沉默不语。
他便自顾自地告诉他:那人叫荆轲。
他接着轻笑了一声:燕丹倒是懂得讨寡人欢心,不过燕国,寡人迟早也是要灭的。
他说这话时,眼中泛着不易察觉的寒冷。
不过那些冷意忽闪而逝,片刻后,他便俯下身凑近他的耳畔,依旧是柔声地承诺道:你也可以向寡人讨一些好处,你说的人,寡人都会放过他们,如何?
韩非直勾勾地盯着嬴政的眼睛,他在这么多时日后,也终于开口:你当初承诺我不会灭韩,你做到了么?
他开口便是在叩问他的内心。
嬴政轻轻一笑,脸上原本柔和光却突然冷了下来,他道:你当初说要九十九的天下,如今寡人替你实现这个愿望,不好么?
韩非也笑,笑得轻蔑却坦然,他反问:我要的九十九,何时成了秦国的九十九?
嬴政对他这种叩问向来不置一词,他见他乌黑的长发倾泻在鹅黄的丝绸上,宛如流墨,便一时兴起,伸手绕起一束黑发,放至唇边轻吻,他低声喃喃着那句他常说的话:这九十九的天下,寡人都可以给你,寡人只要你的一颗心。
韩非冷冷道:大王不止要我这颗心,大王要的是全部。
听到这里,嬴政笑了,他再次俯下身亲吻他的眉眼和鼻梁:先生既然知晓,那寡人当也无话可说。
火热的唇舌纠缠上来,他的吐息灼热而紊乱起来。
嬴政从未想过荆轲此次前来,竟然是为了刺杀他。
他更无法去想,这出自于姬丹的授意,一位他曾经的好友。
当他被禁军包围的时候,他毫无惧色,一脸平淡,因为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让嬴政想起了清和宫的那个人。
可惜他不是韩非。
他那些放下身份与自尊的容忍,绝不会给第二个人。
但他这次并不是没有受到惊吓,不过于他而言,这种惊吓,远比不上韩非拿命威胁他的时候。
他曾经每摔碎一个玉杯,都能让他心神不宁好久。为此,他用的那些器具统统换成了紫檀香木,整座行宫也找不到任何一个铁器。
他来到清和宫时,也的确是带着愠怒的。
韩非像往常那样在案上写字,他推门而入的时候,韩非难得地看了他一眼,他为这种在意感到片刻的欣喜,尽管他知道韩非在意的是谁。
他冷笑:你就不想问,你那位旧友,今日做了什么么?
韩非道:大王昨日说了,他是燕国使者,无非献礼求和。
嬴政道:他那把剑,的确是把好剑。
他说的意味不明,韩非却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僵硬,握笔的手也停了下来,悬在了半空中,在雪白的丝帛上洒下了一个墨点。
墨迹越染越开。
嬴政也越走越近。
他知道聪敏如他,无需自己解释。他依旧像往常那般轻轻地搂住他的腰,语出却是嘲讽:我倒是不知道,寡人杀了你,会遭这么多人记恨。
韩非望着那个墨点出了神,思考片刻后,他便就着那个墨点,写了一个“剑”字。
嬴政道:他在朝堂之上,禁军之中,口口声声骂我暴君。
韩非没有抬头,平静地反问道:难道你不是么?
嬴政笑了:你说我是,我便是。
对于韩非的谩骂,他更像是从善如流。
他接着道:我本想饶他一命,但是他却说我杀害忠良,要替你报仇。
韩非身子猛地一颤,霎时间全身都凉了下来,就连呼吸也泛着冷气,但他却依旧没有抬头。
他照常那般写字,即便笔锋早已不稳。
可他的心绪已然乱了。
嬴政对这种冷漠忍无可忍,他猛地箍紧了他的腰,扣住他的下颌骨,逼他直视自己。
嬴政注视着他那双清澈潋滟的眼眸,漆黑的瞳孔中流光一闪,仿佛在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自己的心便愈发暴虐起来。
他双眸似火,咬牙道:他刺杀寡人,险些得手,你竟然无动于衷。
韩非却笑了,甚至带着遗憾反问道:我要有何表示?叹息他作为燕国第一的剑客,竟然没有杀了你?
他笑若清风,拂过他眼中火焰时,却让那场大火燎原般的烧了起来。
势要把一切烧成灰烬。
他微眯起的眼睛像野兽般凶险:你就这么希望寡人去死?
韩非却用他曾经那种可笑的口吻:你竟然认为我不想你死?
嬴政冷冷道:可惜不能如先生的意,寡人没有死。
他甚至存心激怒他:在寡人的将士之前,再锋利的剑,也是废铁。
他注意到他的吐息明显不稳,就连腰肢也颤抖了起来。
他笑了,任何涉及到那个人的字眼,他都会如此反应。
他索性再将一军:你如此在意?那我便让你瞧瞧他可好?
不等他拒绝,他便大声道:来人,将荆轲先生带进来。
恐怖的预感蔓延上心头,他猛地把脸转了过去。
嬴政却强制地把他的脸掰了回来,他一个眼神示意,侍卫便把呈上的盒子打开了。
他硬要让他看那颗鲜血淋漓的头。
他的头颅,尚还散发着新鲜的血腥味。
韩非的喉口,一阵同样的腥味也涌了出来。
他忍耐着,痛恨着,眼底那些深不见底的恨意此刻如火焰般烧了起来。他恨不得用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他,但是他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耳畔的嗓音依旧轻佻悠然,却仿若魔鬼,要将他送入地狱:怎么,见到旧友,你不高兴么?
而他几乎咬碎了牙齿:嬴政,你不得好死…
紧接着,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毫不留情地喷洒在嬴政的脸上。
他陡然地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嬴政瞬间便愣在那里。
鲜血从他的眉上,鼻梁上,缓缓地滴落,一滴一滴,蔓延至他的心里。
他疯了一般地将他抱了起来,慌张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大声喊着:卢生,卢生在哪!
门外的卢生哪里知道里面发生了这种事,他吓得连滚带爬,连行礼都忘了,慌忙抓住了那人的手腕,细细一把,却是一脸大骇,他趴下来重重磕了三下,颤抖着道:大…大王…先生…情况不妙…
嬴政猛地将他一把拉至身前:他要是有半点差池,寡人要了你的脑袋!
他眼底都染上了血,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剐。
卢生哪里敢直视嬴政的眼睛,他哆嗦着又趴了下来,额头磕出一片血红,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他畏惧,他更自责。那一声一声沉重的声响,却如鸣钟般振聋发聩,一下一下撞击着他胆小懦弱的心。
而他内心里那颗不安的种子,也正试图冲破那压在心口的千斤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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