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澜跨过尸身往前走了几步,雪白衣襟上鲜血淋漓顺着衣襟滴滴答答。他俯身拍了拍玉凤澈左手,轻声问:“散了宴,喝一杯?”
玉凤澈垂眼落在上官澜的手上,虽然才杀过人,但是,他的手很干净也很温暖,仿佛方才握剑的不是他的手,“好。”
“你情愿就好。”上官澜笑了笑,说完这句,便直起身来回身走了。玉凤澈忽地想起了两月前,他说的一句话:“若是不愿与我共饮,可以直说。”其实,他一直没有不情愿。
白露宴上连死两人,真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宴散后,玉凤澈应上官澜之邀去了望湖楼。开门,那人仍旧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湖光山色。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眼光往前看,真的不明白,那一片湖,一座眉山,到底能叫他看出几番变化。走到长几之前的蒲团前,垂腰拱手,“盟主。”
“坐。”
玉凤澈盘膝坐在了蒲团上。离得近了些,鼻尖甚至绕上了他身上特有的檀木香味。显然是刚刚沐浴换衣,散在肩上的发还带着些微的湿意。果然,长几上又是摆着那酒壶的,只是不知,这回那酒壶里头,盛着的是什么酒。
上官澜转身过来,翻了两个杯子,推了一个到玉凤澈面前,斟酒,“白露宴不欢而散,想必凤澈不曾尽兴。”话毕,他已经斟满了两杯,伸了拿着杯子的手碰了碰玉凤澈的杯沿。
玉凤澈垂眼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左手微微一动,但旋即平静,“在下不善饮酒,更不善品评,盟主的好酒,在玉某杯中,实在浪费。”
上官澜突然笑出声来。玉凤澈有些讶然地抬头对上上官澜笑意盈盈的一双眼。
上官澜将酒杯收回,却没饮,只放在了长几上,“原来你上回握住我手腕,只是不想我为你斟酒?”
玉凤澈没来由脸红了一红,“也为劝盟主少饮。”
一时无话,上官澜自觉尴尬,还是把酒端起来喝了再斟。
玉凤澈皱眉看着,果然不是个劝得住的,默默伸手,想要将他的酒壶拿住。却没料到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摸到那酒壶,上官澜却已然拿住了那酒壶,手腕一转,酒壶鼓鼓的肚子就拍在了他的手背上,隐隐有些酥麻。抬眼,却见上官澜已经拿住了酒壶自顾自斟酒去了,“你做什么,要抢我酒壶?”
玉凤澈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明知故问!
上官澜斟罢了酒,又将酒壶放回到了长几中间,对玉凤澈道:“凤澈,你若能从我手里抢走我的酒壶,我就戒酒。”
听见上官澜言语,玉凤澈便明白他是料定了自个儿抢不来着酒壶。心下自然不快,哼了一声没再发话。
上官澜以为他无心玩闹,有些无聊地啧了一声,将按在酒壶尖上的指尖儿收了要拿盏子喝酒。
玉凤澈见有机可趁,伸了右手,中指食指伸直并拢,剩余三指却自然放松地蜷着,直取那白瓷酒壶。上官澜见那招式竟是从未见过的妙招,喝了一声彩。右手酒盏尚未到唇边,左手却已然探出直勾那酒壶肚腹,似要将那酒壶勾过来。
玉凤澈并拢的两指一弯,已搭上壶尖儿,眼看就要将那酒壶拎起。哪知上官澜那一勾却是虚招,手腕绕过酒壶两指并拢直点大陵穴。玉凤澈手腕顺着上官澜的来势一侧一滑,五指张开正要探出抓他手腕。
上官澜见他变招玄妙,越打越高兴,存心要看他如何招架。出手越来越快虚虚实实变化万端。玉凤澈也是跟着变招以快打快,不过几息功夫,两人已经围着那小小的酒壶拆了不下百招。
玉凤澈指尖几度几乎拂上上官澜要穴,但每到此刻上官澜筋肉便会上下波动易穴移筋。玉凤澈知道这是他内家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才有这般厉害的易穴功夫。知道点穴无用,出手也不再求精妙准确变化万千,反求厚重薄发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内劲。上官澜见了,也跟着用上内劲,绵绵不绝触之黏着。
不过十数招,二人招式来往之间已隐有劲风脆响,真气激荡间带得二人袖袍也是猎猎作响。上官澜暗赞玉凤澈内劲深厚招式精妙,玉凤澈却额角见汗心下胆寒,这上官澜的内劲着实诡谲,一沾手便仿佛再也甩不脱一般,二十招余,玉凤澈的手已经被上官澜的招式带着或左或右再难由己。到这一步,玉凤澈已是苦苦支撑,面色泛白冷汗涔涔。
上官澜见玉凤澈有些勉强,立即收劲,寻常人若以内劲相搏怕贸然收劲震动经脉自然不敢随便收劲,但他却是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玉凤澈此时难以支撑,骤然失了上官澜带动的内劲眼看便要回冲经脉,上官澜却又伸手过来,连拂他曲泽、天泉、璇玑、紫宫等十数处大穴助他调息,不过一息,内力便规整起来重回气海丹田。
上官澜收手,这才将就放在唇边的盏子噙入口中一口饮尽,哈哈大笑:“好好,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说着,便将那酒盏就着檀木长几一放。
哪知这一放之下,两人方才绕着过招的白瓷酒壶砰然一声炸得细碎,内中酒水化为水珠四下飞溅,檀木长几也喀拉连响几声,断作两截。那酒壶,那长几,在两人内劲真气激荡之下早已招架不住,此时真气一撤,自然损毁。
玉凤澈看上官澜满面笑容却是心惊。他左手内劲吞吐变招连连,饶是绝顶高手右手也会不自觉吞吐内劲随之颤动,没想到,他右手竟能如此稳当地拈着一枚薄胎酒盏,连其中酒液都未曾洒出一滴。这等控制力,实在惊世骇俗!还没从震惊中缓和过来,上官澜猛地伸臂过来,一把捞了他腰身过去抱进怀里,“哈哈哈,好凤澈你居然还藏了这么多妙招没叫我知道!”上官澜这一抱,把玉凤澈给抱懵了……
上官澜年少而武功大成,天下罕逢对手,再加上他如今地位卓绝,早已无人敢与他过招较量,如今有了一个妙招无穷又敢同他喝酒过招的好凤澈,他如何能不高兴!等他反应过来时,玉凤澈已经在他怀里了……再看怀里的人,瞪着眼睛瞧他,明显还没反应过来。饶是上官澜脸皮不薄,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赶紧又把玉凤澈好生抱着送回去,“失礼了,失礼了。上官冒犯了……”
玉凤澈这才反应过来,面色一红,有些尴尬地侧头干咳了一声,道:“今日宴席之上,多谢盟主出手相助。”
“嗯。”上官澜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玉公子剑法精妙,本无须上官多事,何况还毁了长剑。”
“得见盟主劈月风姿,乃玉某之幸。何况,那柄剑,不过凡物。盟主不必如此介怀。”客套话说了几轮,玉凤澈神色终于恢复平静。
“……”上官澜默然,片刻,又道:“望湖楼顶有个藏剑阁,你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玉凤澈垂眼,盯着面前一片酒壶木屑,“剑无好坏,使剑的人才有分别。”
上官澜笑了,那笑容,玉凤澈看不明白。他说:“我拿剑保命,所以对我而言,剑是有分别的。”
玉凤澈默然,他无话驳他。
见玉凤澈不言,上官澜续道:“所以,在你拿剑保命之前,选一把值得你信赖的剑。”
玉凤澈垂眼盯着地上断作两截的茶几和酒壶碎末,不如他,不论是修为还是胸怀,终究是不如他。隐隐,有些不甘,“多谢盟主关情,盟主费心了。”
上官澜眉头微蹙,“你,总是太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想排版了,排版实在太累了,默认的排版其实也说得过去,就这么看看吧,海涵。
☆、拾.
玉凤澈终究还是跟着上官澜去了他说的藏剑阁。
藏剑阁已许久不曾有人往来打扫,玉凤澈推了门,扑面而来的粉尘气息叫他差点儿呛着。
上官澜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鸡毛掸子来掸了掸拦在玉凤澈面前的零落蛛网,“这地方是禁地,没人打扫,失礼了失礼了……”
玉凤澈眉头紧皱,四下环顾,房间陈设简单,迎面一条高脚长几上奉着三柄长剑,尘封许久,沾染的血腥气也淡漠很多,墙壁上更有无数木支伸出,或挂或架了神兵若干。玉凤澈叹了口气,若神兵有眼,得知自个儿被这上官澜尘封在此……抬眼,上官澜正拿着那鸡毛掸子上上下下地掸灰。
“来,这柄剑,雁荡的弱水,剑唇薄如蝉翼,可是名震江湖的绕指柔剑!”上官澜将其中一柄剑剑鞘剑柄上的灰尘掸了干净,冲玉凤澈道。
“我不用软剑。”
“那再来看看这一柄怒龙,剑长五尺宽三寸,顶好的大马士革!”再掸了掸另一柄,玉凤澈看上官澜那嘴脸,怎么看怎么像路边推销假货还信誓旦旦保证质量的。
“不用重剑。”
上官澜四下一看,突然笑了,“那这一柄剑,你肯定喜欢!”掌中劈月流出一片清辉,挑了一柄托在高处的长剑。长剑连着剑鞘飞出,直直落进玉凤澈怀里。
玉凤澈也不嫌弃那剑鞘上满是灰尘,一手拿了,尚且隔着剑鞘,锐利的剑气便已逼到,眉头禁不住紧锁,目光在那剑鞘上一寸一寸扫过,一字一顿,“天堑神兵,劈山断水!”
上官澜拿着鸡毛掸子笑得眉眼弯弯,“喜欢?”
玉凤澈将长剑拔出三寸,寒光凛冽映得他眉宇间杀机一片,抬眼盯紧了上官澜,再度一字一顿开口:“天堑,怎么会在你手里?”
上官澜浑不在意地拿着鸡毛掸子出了门,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首先,人不是我杀的;其次,你杀不了我;再次,我要锁门了。”
玉凤澈将天堑收回鞘中,踏出门来逼到上官澜身前,“师叔曾言要远赴昆仑求见剑圣,岂知这一去竟音讯全无。现在我师叔的天堑出现在了公子盟,盟主以为,不需要给我个解释?”
上官澜平平直视玉凤澈双眸,眉头微微一皱,“他死了,人不是我杀的。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玉凤澈再逼一步,“那这柄天堑,又为何会落在你手里?”
上官澜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先让让,我锁门。”
玉凤澈本已怒极,又见上官澜如此敷衍,更是怒不可遏,“上官澜!”一声暴喝,杀气怦然爆发,玉凤澈反手拔剑一剑平扫。
上官澜身后便是扶手阑干避无可避,只得足下发力拔身跃起。玉凤澈横扫一剑终究只是劈得上官澜身后扶手阑干迸作齑粉。
上官澜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玉凤澈剑尖却又逼到。望湖楼倚清月湖而建,此时二人悬空,脚下,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见剑尖逼到,上官澜扭动腰身向左侧身避开,玉凤澈左手手腕一翻,侧剑直往上官澜脖颈上扫去。眼下玉凤澈怒极,出手也不顾忌,招招都是迫人杀招。
上官澜轻描淡写伸了左手,也不怕为剑气所伤,三指在平扫而来的剑身上一按。玉凤澈见状,眉目一凛,正想翻折手腕将剑身一沉一转,奈何上官澜那一按力道奇大,只觉得手中天堑重愈千斤再难持握。上官澜乘机再按。玉凤澈手腕酸软,天堑脱手。
上官澜左手如蛆跗骨牢牢着在剑身上,食指中指一夹,手腕再一扬,长剑反跳而起,上官澜抄起天堑,此时他身形离湖面不足两尺,足尖在湖面上一点,借力斜斜掠出,回了望湖楼。
玉凤澈在十招之内被上官澜夺剑,本想再运掌逼上,奈何上官澜身形迅疾,他尚未逼到,人已经飘然掠出,咬牙跟上,才在望湖楼上站稳,天堑剑刃已然逼上脖颈。
输了!十招之内!他还未曾拔剑!
玉凤澈咬紧牙关,抬眼直视上官澜,眸中杀机四溢。
上官澜笑意俨然春风化雨,将手中天堑扔还给玉凤澈,道:“人,不是我杀的。”
玉凤澈接剑,长剑一挽又反逼到上官澜脖颈之前,“那这天堑,你又是从何得来?!”
上官澜垂眼瞧着雪亮的剑身,浑不在意,笑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玉凤澈大不耐烦,若他不想得知,又怎会如此苦苦相逼。也不说话,只将剑尖往前递了一寸,已然碰上了上官澜脖颈肌肤。
上官澜伸了左手两指夹住剑身,道:“不妨再进一寸,再进一寸,指不定,我就说了。”
再进一寸,已能切断他咽喉,玉凤澈冷哼一声,收剑回鞘。他无意说,再怎么逼问也无用。
上官澜见玉凤澈拂袖便走,嘴角含笑。直到玉凤澈背影转过回廊再也不见,上官澜才锁了藏剑阁,摇着鸡毛掸子下了楼去。
玉凤澈回了小小湖,回房,盘膝坐了,合目休养。脑中却不断回忆与上官澜几度过招时的场景。内劲之强悍,招式之多变,简直骇人听闻。前三次是他有意相让,才让他到了百招开外,但这一次,却只有十招!
上官澜本没有攻他的意思,所以一直是在避让防守。身在半空扭身那一让身法已是极为难得,若当时他将长剑换到右手,胸前空门大开,上官澜出指出拳出掌他都无法招架。
再思量起上官澜三指牢牢压死他手中长剑的那招。将他所知道的各门各派的路数思来想去也没想清楚他那招的来处。猛然想起各门各派都有一样极为基础的功夫,叫做“千斤坠”。却是气沉丹田将浑身劲道沉入下盘,定住身形。他那一按的功夫,似乎是将千斤坠的功夫以三指使出。浑身劲力聚于三指,若是常人,怕是受不住这劲道,上官澜浑身筋骨之强悍,叫他不住悚然。
再思量,却想起上官澜两次抱他入怀……玉凤澈真气险些错乱,睁开眼来,愤懑地哼了一声,脸颊却还忍不住烧得泛红。
其实上官澜所施的功夫也与玉凤澈所猜八九不离十,其实上官澜本想直接吐内劲,叫玉凤澈长剑脱手,但思虑到玉凤澈方才险些受内伤,万一吐劲再震伤他经脉可就不好,于是临时改意将千斤坠的功夫化在指上使出。他自己是没觉得什么,轻描淡写连按两按,放到玉凤澈这边暗自揣度的时候,可就是悚然惊动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