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澜见玉凤澈心绪不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张了张嘴正要问,却终究没有开口。脸上艰涩无奈的神色一收,又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那走吧。”说完,率先迈开步子顺着小路上山。
玉凤澈跟在上官澜身后,穿过竹林,再顺着山脊上的小路绕个弯儿,便到了正对着西边的一处悬崖。
此处开阔,目力所及,尽是一片青黛连绵红霞满天。遥遥望去,似有倦鸟归林,错落点缀山间的人家炊烟袅袅。映照着满天红霞望去,说不尽的悠闲情致。
上官澜瞧着眼前风景,玉凤澈却只瞧着上官澜的背影,披散的长发上流淌着淡淡的红光,雪襟长衣随风招展飘摇,跳脱出一片青黛艳红。
两只小鸟相互追逐啼鸣,从二人头顶飞过,迅捷轻快。上官澜指着那两只小鸟回头笑问玉凤澈:“爵爷,那是画眉吧?”
“嗯?”玉凤澈慌忙偏开眼光顺着上官澜手指的方向去看,结果晚了一步,那两只小鸟已然一前一后扎进了葱茏山林之间。
“爵爷看见了吗?是画眉吧?”上官澜还看着失去那两只小鸟踪迹的方向,意犹未尽地问道。
玉凤澈敛眉垂首,涩声回答:“没看清。”
“哦。”上官澜应了一声,倒没见得多失落,岔了话题道:“爵爷守丧期满,可需进京面圣谢恩?”
话题转得太快,玉凤澈还没从自个儿酸涩的情绪里缓过劲儿来,上官澜又开始谈正事儿了。只好将心中苦闷全数咽下,回道:“是,这几日,玉家正在准备此事,想必等我回去,便要进京了。”
“既然如此,那再在此处耽搁功夫就不合适了,我们明日便回。”上官澜也没回头,语调依旧轻缓。叫人听不出半点儿试探的意思。上官澜心里觉得用“我们”这词,似乎不太妥当,正要开口再说什么。玉凤澈已经接口道:“好,明天就走。也一同回京。”
上官澜神色微微一颤,眉宇半敛,“嗯。”
两人在山上盘桓到落日沉入青黛之间才折回竹楼。
晚间,上官澜也不敢再托大早早点了睡穴睡了个安稳,一夜相安无事。
上官澜玉凤澈一行用罢早膳,拜别花篱起行。上官澜回了璧山,玉凤澈回了玉家。
上官澜此来南疆,本就为稳定南疆格局,探查南掌虚实。眼下,南疆有扶灵山与殊无妄,白道本就与公子盟交好,南疆局势,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大乱。
反倒是京城,他离京太久,不知形式如何。南疆一事,公子盟又挣了一功,搁到徐宏坤那儿,又少不得忌惮。
☆、贰拾玖.
璧山上,殊无妄早已打点妥当,只等上官澜回京。不料,上官澜回了璧山,只字不提回京一事,安安静静呆在自个儿那小竹楼里头,烹茶看竹听雨品雾,一派悠闲。
在这一派悠闲之中,等回了圆心大师。
晨雾还不曾散,打雾中穿行而来的人,袖袍之中,都带着清淡潮润的香气,上官澜便拢着一袖清香,在矮榻上落座,为同样披着潮润雾气的圆心大师,斟了一杯热茶。
“崇圣寺辩佛,上官略有耳闻。大师情怀济世,上官钦佩。”
崇圣寺辩佛,圆心大师以“辩佛”为由,叩开崇圣寺大门,与寺中融、全两辈的高僧辩佛武僧切磋,晓以大义,通以武学,终于换得崇圣寺一个明白的立场。
“以红尘事,扰方外人,老衲本就惭愧。全仰崇圣寺融一大师明理宽厚,才能如此。”圆心大师将茶盏纳入手中,垂首看着盏中盈盈碧色,这茶色香,倒像极了崇圣寺的云雾茶。
“是,融一大师身在方外,却挂念红尘疾苦。这份情怀,上官也会记得。”上官澜低眉垂袖,神色恭敬。
圆心大师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将杯中茶水缓缓饮尽,将茶盏搁下之后才道:“崇圣寺辩佛一事,势必惊动苦竹师叔,老衲须回少林。”
上官澜眸色微微一沉,缓声道:“那便恕上官不送了。小山禅院,总是大师落脚之处。”
“多谢上官檀越,老衲告辞。”
待上官澜饮罢自己盏中那一杯茶,再度抬眼时,圆心大师,已不知何往。他搁下手中茶盏,道:“请无妄来。”屋内无人,但确实有人,奉命而去。他独自一人在案前,着清水,清洗茶盏。
片刻后,殊无妄在蒲团上落座,“大师走了。”
上官澜抬眼瞅了殊无妄一眼,垂眼,给他斟上茶,“我才见过他,我知道他走了。”
殊无妄将茶盏纳入掌心,温热的茶盏,握在手中,很是熨帖,“你也该走了。”
“阿澈这几日也要回京领爵谢恩,我本打算随他一道回京。”上官澜慢慢旋转掌心里的茶盏,斟酌着词句,“你安排的那些人,我不打算带他们回京。”
殊无妄眉头紧蹙,将茶盏搁下,盏子叩在檀木桌案上,发出“笃”得一声轻响,“他们只是送你回京。”
“我知道。我也知道阿澈在玉家的地位,他回京定然没什么人跟着。但是,这是机会。寅阳之后,刺杀玉前辈的那些人,便再追查不到,若是我们有意露出破绽,他们或许就会主动现身。”话到此处,上官澜抿了一口茶,续道:“你准备的那些人,也不是无用,他们也回京,比我与阿澈晚两三日,可好?”三言两语间,布了个诱敌深入的局。
“你重伤未愈。”殊无妄坐定,不动如山。
上官澜见他没有改口让步的意思,颇为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决然道:“就这么定了,别商量了。”
殊无妄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上官澜缓了声调,规劝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这些人,眼下不处理,今后为难的就是你和你手底下的弟兄,他们有几条命能跟着你拼?”
殊无妄听他说到这个地步,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问:“玉爵爷原意?”
提起玉凤澈,上官澜忽地就笑了,眸光清润缱绻,“他原意的。”
殊无妄一时无言,终究松了口道:“全凭盟主安排。”
上官澜抬眼瞧了瞧殊无妄,眉眼一弯嘴角翘起,轻声道:“无妄,南疆,就托付给你了。”
殊无妄点了点头,再提举盏将茶水一饮而尽,撂下盏子,拂袖便走。上官澜抬眼相送,待殊无妄的身形再看不见了,又喝过一道茶,将壶盏之类收拾妥当,才起身,下了竹楼。
莫三生正在院中整饬着自扶灵山上带下来的药草。在扶灵山下来得实在太急,不少药草尚未来得及洗净晾干。到了此处才开始着手清洗晾晒。不宜久存的,趁早将药草炼制成丹药才叫正经。他翻检着竹笾里头的药草,药香不紧不慢溢了整个院落。上官澜一袭白衣站在院中角落,跳脱出周围一片青灰深黛。
“那药的药性根本没法压制,要是真忍不住,点了睡穴一觉睡过去就是了。何必保持清醒苦忍?”莫三生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老气横秋的叹惋。
上官澜微微一叹,“若非何必,我便不来问了,真没有其他法子?”
“晚间发痒之时,连拂悬枢、脊中、中枢、灵台、神道、身柱封闭背部五感便是。”莫三生说完,转身瞧了瞧上官澜,眉头皱得死紧,“这几个大穴封闭时间不能太久,一个时辰之后一定要解穴。”顿了顿,又道:“还有,拂穴之时要注意下手轻重,轻了难闭五感,重了怕损身体。”
上官澜听罢,眉头微微一皱,苦笑,“直接封了督脉?看来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莫三生回头望了望上官澜,眉间一蹙,“您何苦呢?”
上官澜见莫三生实在无法,也不再多问,只道:“小三生,你可别跟你师父学皱眉了,要不好看的。”
算算日子谷雨过半,也快立夏了。只是山间寒气未消湿气尤重。尤其清早,雾气清淡间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湿寒。竹梢上头露珠时不时被风吹拂下来,滴在身上传过一阵清冷。
玉凤澈顺着竹林间的小径缓步上璧山。自打来了南疆,这还是他第一回来璧山。此处确实是个妙极的好来处,难怪上官澜原意来此处落脚。小径上头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轻响。抬眼去望,原来是莫三生。一副短打一个药娄,看样子是要去采药了。
“三生,早。”玉凤澈避到一边,好叫他过去,趁势打了个招呼。
莫三生本想着上官澜用药的事儿,师父也提过,其实有法子可以压制,只是强压药性,有损身体,故而没有对他提。忽然被招呼了一声,抬眼,看见玉凤澈,微微一愣,旋即躬身行礼,“玉爵爷。”
玉凤澈赶紧伸手扶住,“别跟我讲究这些虚礼了。我问你,上官盟主的伤,可痊愈了?”
莫三生袖手垂头,答得老老实实,“盟主痊愈是不可能了。毕竟□□贴身一炸,震伤内腑,能捡回命来,就很好。”莫三生忽地想起盟主是要跟玉凤澈一道回京的,念头微微一动,抬眼瞧了瞧玉凤澈,又道:“玉爵爷,盟主这一回,是真的没有命再拼了……回京路上,还请爵爷,照看一二。”话毕,恭恭敬敬,又是一拜。
“盟主这一回,是真的没有命再拼了……”这一句,犹如殷殷雷声滚过玉凤澈耳鼓心田,震得他脑中嗡嗡直响,“你起来,我知道,我会照看的。”
玉凤澈在绕山的石阶上站定,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身形稳住。他忽地听见有人叫他,“玉爵爷。”他恍恍惚惚抬眼,正巧见着那顺着石阶下山的上官澜,他脚步轻快,“爵爷特意上山,上官有失远迎。”话毕,便垂袖要拜。
玉凤澈见了他,心绪忽然活了。他觉出了脸上冰冷的泪,觉出了嘴里咸涩的苦,也觉出了心里的愧与悔。他忽地快速往前赶了几步,将上官澜拉起来,袖袍一扬,便将他腰身环进怀里,额头贴着他肩膀,“上官,也让我护你一回,好不好。”
上官澜怔神,心底也不知泛上了什么滋味儿,说不清是苦是甜。可算是压下了冲上鼻端的一阵酸涩。露出一如往常的笑意来,伸手到玉凤澈背后轻轻拍了拍,“爵爷?”
玉凤澈收紧了双臂,额头压在他肩膀上,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语终于冲口而出,“不要叫我爵爷!”怕自个儿拢得太紧,又将手臂松了松,缓下嗓音,柔声:“叫阿澈,你本该叫我阿澈的……”这话说出口,玉凤澈便觉心里骤然松动了,积沉许久的苦涩愤懑也倏然烟消云散。在心中转圜了无数遍的话也忍不住一鼓作气全数说出,“其实,在寅阳,你已经尽力,我知道。我并不怨你。我,我还两次出手伤你……”
上官澜伸手在玉凤澈背上轻轻地拍,察觉肩上有些潮湿,藏了一声叹息,柔声问:“是不是莫三生跟你说了什么?”玉凤澈不答,只把额头压在他肩窝处摇了摇。上官澜只得续道:“我太托大,带你父亲涉险,也确实不该。”
玉凤澈截口,闷闷地续道:“我明白你的用心。”他缓缓自上官澜肩窝抬起头,垂着略有些发红的眼,“玉家本族与我疏了往来,我没带人,你呢?”
“好了?”上官澜仔细瞧了玉凤澈神色,给他擦了擦泪痕,听玉凤澈说他与玉家疏了往来,想起他的身世,想起此前种种,都不由叹惋,轻声道:“我本就没有打算带人,只随你一道去。”
玉凤澈一听就急了,“你重伤未愈,南疆处境又不好,你不能涉险!”上官澜只得将劝殊无妄的那些话又拿出来劝了玉凤澈一遍。玉凤澈聪敏,知道上官澜有意设局,诱敌深入,只是以自身为饵,实在太过冒险。玉凤澈同他们交过手,他们的分量,他心里有数。他忽地伸手握住上官澜的左手,道:“你安心养伤,我能护住你的,你信我。”
上官澜敛眸叫他瞧不清神色,心里没来由紧了一紧,“上官?”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要护住他。骤然听进了耳中,隐隐,有些高兴。一阵微风倏然流过,卷起他手中薄薄书页转瞬翻过百页,上官澜终于抬起头,轻声道:“阿澈,我信你。谢谢你……”
五个字,恍如春风化雨,在玉凤澈心底掀起滔天波澜。玉凤澈低低地嗯了一声,虽说不清楚他为何要道谢,也含糊了过去。不大自在地将手缩了回去,又往后退了半步,一时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此时将话说开了,上官澜心里也轻松不少。脸上挂的笑意都比寻常懒散,“好了,走吧。”
芥蒂突地烟消云散,其实,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如何,就僵了这么久?玉凤澈苦笑。听见上官澜问话,赶紧答应了:“好。”
上官澜玉凤澈二人终究是打点停当,牵马起行。
说来也巧,倒是像极了两月前二人自京城起行去往杭州,连马匹都同那时一样,一匹雪出一匹浊玉。回想当时,时隔也并不久,可惜人事已变换至此。倒教人无端生出几分世事无常的慨然来。
顺着石径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倒便宜了上官澜不急不徐信马由缰。
玉凤澈见上官澜潇洒自在素手擒花,心里却没他那份轻松,心里盘桓的仍旧是这南疆错综复杂的局势。心中疑云重重,见上官澜意兴抟飞又不愿意开口询问扰他兴致,也只得锁眉垂首自顾自思量。
上官澜回首见玉凤澈垂首锁眉,心里没由来一紧。又念及两人如今已能够坦诚相待,心里又松了一松。不由暗自苦笑,杯弓蛇影太久,如今心无芥蒂,反而不适应了。随手摘下一朵花,照着玉凤澈蹙起的眉心就掷了过去,“想什么呢!”
玉凤澈下意识抬手一拦,已将那花朵纳入掌心,九重瓣的淡红花朵甚为讨喜。抬眼,对上上官澜清浅的目光。叹了口气,将花朵插在了马鬃上由着它随风招摇,道:“只是对这南疆局势,还有些疑心罢了。”
在上官澜那儿,南疆一事已经翻了篇儿,无须再费心神。听见玉凤澈仍旧存疑,不由问道:“有无妄和花篱控制局面呢,你忧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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