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统领。”上官澜躬身行礼。
林云渺转身,冷淡地嗯了一声。上官澜轻轻松松将他带了数年的骁骑营得了去,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犹记得上官澜初到营中时小心试探询问的模样,如今呢!嚣张跋扈几乎不将他放在眼里!安排围野行军路线动向,安排兵甲宿处,都懒得与他这个统领商量了!简直放肆!
上官澜何等敏锐,此时正在战时,军心不能乱,统领须齐心协力。围野一事是他一力主张,原骁骑营部已落有口实,现今再与统领不和,三千军甲心力不一再难统帅,更枉论成一支奇兵。如今林云渺只待他冷淡,已是万千的顾全大局,倒是自个儿实在过分了些。
思量至此,上官澜不由暗叹一声。饶是有林云渺免礼的暗示,也未曾直起腰身,反而再拜到底,“上官一介白身,不顾劝谏执意调兵围野,蒙统领关怀。上官诚服。”
林云渺又冷淡地嗯了一声。早先上官澜服软叫他失了大半骑兵营,这一回服软不知这人葫芦里又有什么药,只好不冷不热地应着。岂料上官澜这一拜竟有不得他一句话不起身的意思。林云渺抬手按了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缓缓开口道:“正在战时,统军不和有乱军心。你我二人须齐心协力。你这番围野,虽广遭驳斥,但所思长远,我也省得。”
上官澜起身,笑得眉眼弯弯:“谢林统领。”
白玉之质,桃李之艳!林云渺被上官澜那一笑给晃了眼睛。
见林云渺总算有意调和,上官澜打蛇随棍上,“上官白身入营,见识资历均不及统领。若有错处,千万恳请统领指摘。”
这人,不软不硬,拿捏不住疏远又不能,实在是,无赖得紧!活脱脱的滚刀肉!
“上官盟主此番围野,若有失误便是将这三千兵甲送进鬼门关。这三千兵甲乃我与上官盟主合力经营,焉能不尽心力!”最后六字,林统领说的真真咬牙切齿。原本围野之事他林云渺也是拍了板的,若不是这鬼老天乍变天候,他哪能如此战战兢兢?上官澜行事大可孟浪随性而为,但他林云渺不行!他上官澜一介白身再怎么担罪也绝不至死,但他林云渺担罪,几年辛苦付诸东流,莫谈高升,保命尚且存疑!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尽心。
上官澜笑意拳拳,他早知林云渺并非说不通,只是最近实在被自个儿搅得烦闷不爱搭理,如今说通了还是挺明理儿的,“统领尽心,上官替旧部谢过。”再拜到底。
林云渺扶了上官澜手肘示意起身。他能拜,就证明也并非目中无人。所以这么些天,自个儿到底在怄些什么?百思无果,只得将这念头抛开,“斥候曾探得,琳山关到琉集一带势力混杂,月氏北戎散兵,江湖势力皆在此间活动。如今我们掺和这一脚,局势更乱。难免有他人前来探听虚实,晚间除了二十人轮班守夜,还请盟主安排几个好手留心内外动静。”
“咱们这一大搅屎棍下来,他们还能安生?统领放心,我明白的。”上官澜笑得开怀,转身出屋,约摸是要提点几个好手来说话。
林云渺瞧着那人素白背影,分明积雪一般的色泽,却偏偏叫人看出一分跳脱。搅屎棍?林云渺哭笑不得地回过味儿来。骂人不骂己啊,难为上官盟主还有这份敌我不分的悍然架势。
其实林云渺所言上官澜心里也有底,只担心落人口实因而与他商议。若论好手,自然是公子盟出身的底子好,上官澜挑了三十来个轻功说得过去善于隐藏行迹的,令他们天黑之后将招子放亮了好生潜察四下动静。
若说轻功好,善于隐藏行迹,少有人能出苏停春与十二鹰之右。只是他们一行擅自逃营北去,生死未卜!此事每每念及,便如鲠在喉。
冬日本就昼短夜长,歇不多时夜幕深深罩了小小村落。唯有屋舍小窗偶有昏黄灯光漏出。守夜巡岗的哨兵步履铿锵可闻。
由窗观望,瓦上积雪托了晕晕新月,不清明,却悠然平和。若月氏困境得解,便同阿澈寻这么一处乡野小村住下,悠闲半生倒也逍遥。上官澜嘴角噙笑,神思悠远。
林云渺在村中转了一圈儿,确定了军员未缺岗哨齐备后便折回。推门而入,便见上官澜负手杵在窗前,不尴不尬地干咳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上官澜听见身后响动,转身行礼:“统领。”
“盟主不必多礼。”林云渺径自在桌旁坐下,“明日怕是起风,行路艰难,分散行军不妥,盟主不必带人探路了。”
“是。”上官澜应了一声,转身掩了窗扇,也道桌旁坐下了,正在林云渺对面。林云渺皱眉,只等上官澜续话。
见林云渺心里有底,上官澜也懒得试探,单刀直入道:“若昔日逃营之人回营,统领可愿作保消其犯籍放为民籍?”
林云渺皱眉,虽说未曾料到上官澜会主动提及此事,但也在情理之中,“功过相抵,虽有放籍的情,但欺上瞒下,并无放籍的理。便纵我作保,也难改上意。”
话虽在上官澜意料之中,听罢却也忍不住敛眉垂首,神色叹惋:“统领说的在理,是上官强人所难。”
难得一见上官澜这般模样,倒叫林云渺新鲜了一把。不过苏停春之流也确实有担当有本事,脱不了犯籍就是没了前程,也难怪他如此,“脱不了籍,也未必就是死局。”
上官澜皱眉,抬眼探询。
倒是服了他那一双眼,千般神色变转皆在其中,林云渺道:“逃营虽是大罪,但为安稳民心,却从不下放海捕文书。只在户部丁籍上注一笔,下放至逃丁户籍所在改籍罢了。这丁籍一改,诸事难成,怕得逼得人落草乞讨。但若是改头换面在新地补新籍,却又另当别论。”话到此处,蹲了一顿,见上官澜面露喜色,林云渺又是一叹,这人不藏喜忧倒比常人率性坦荡,“若苏停春一行当真戴功回营。林某不才,倒可以叫他们在边邑小镇添个民籍。”
这分人情自然不是白送的。上官澜此人有胆有识且有统军之才,月氏此役当有赫赫战功。放着一个人情换他战功,确实值当!
上官澜何等敏锐聪黠,林云渺的心思自然也瞒不过他。不过得知此事有解,心中也确实落下一块大石,眉目见笑意愈见清恬,“上官一介白身,怕是要劳烦统领费心,上官谢过了。”顿了顿,见林云渺并无接话的意思,便续道:“上官仔细算过行程,此去琉集便纵天候多变,但最多也只需五日光景,算上回程,若是可行,倒是可以去月氏边境转一转。”
林云渺眉头微蹙,此时行军围野已是大风险,再往北去探进月氏,更是奇险,这上官澜,脑子瘦那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是胆子肥。不过胆子不肥,也就不是上官澜了。暗叹一声,道:“再往北去,万一遇上了敌军,咱们一无援军二无粮草。怎么打?”
“谁说要打了,打不过咱们跑啊!”上官澜眨巴了几下眼睛,见林云渺表情迟疑,上官澜赶紧火上浇油,“咱们陈兵琳山关,月氏那边儿的情况,却不太清楚。毕竟迁民之后,斥候也没法再北上,不如先去试探一番,月氏本就人稀,何况天时如此,他们便纵陈兵也无法久战。此时试探并无大碍,若是未曾陈兵,反而麻烦。”
聪明人,一点就透,林云渺也明白了上官澜的用意。若是陈兵待战,那就得一路死磕到纳达兰,若是未曾陈兵,那就得防着他们诱敌深入伺机反扑。一路死磕自然比防不胜防好受一些。思量到此处,林云渺点了点头,“盟主用意,林某省得。不过此事实在凶险,待我等到了琉集再行商议。”
能说动一些,已是上官澜所期,当即应下。天色沉黑夜色更浓,上官澜向林云渺拱手道:“统领请早些歇息,上官出去瞧瞧。”话音未落,身形已悄然越窗而出。
看那身形确实是妙绝,只是那一身白在夜间看来挺晃眼。
☆、肆拾玖.
大股骑兵拔营围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边邑封雪大战在即这当口,这动静,能便这静水砸出三尺高的水花儿。
夜色混沌,落在雪野之中的村落唯有兵士举枪来来往往。村东三四里的地界上正有一处小山岭,岭子上蹲着个两个影绰绰的人影正朝着村中打量。
“大奕的兵,跑这儿来干啥?”
“谁知道呢?探探再说。”
“看着是在这儿歇夜了,再跟两天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两人正以月氏语小声谈话。
温润但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忽然搭在了两人后颈之上。两人登时浑身僵硬,“咱们是来围野的。”身后那人声音温润,甚至隐隐愉悦。
“说,是谁?”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子竟径自软了下去。上官澜啧了一声,挑眉,收手。自断经脉,倒是干脆。不过死了也好,省得回去通报。一手一个拎住了回村,指不定还能叫地头认出点儿什么来。
琉老头本已经吃饱了抹了抹嘴蹲门槛儿上抽了一袋子旱烟敲打干净了烟锅子准备睡下了,结果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那一张小榻,两个黑影便破窗而入,噗噗两声掼在地上。带得桌上昏黄灯盏一阵飘忽。唬得他险些上不来气,转头,那一身白衣裳可劲儿眼熟。
“大,大人,还,还没睡啊?”琉老头险险从矮榻上栽下来。
上官澜指了指地上两团黑影,问:“前辈看得出,这是哪方的人马么?”
琉老头趿拉着鞋下地,将趴伏在地上的两人翻过来,拉下两人面黑布仔细瞧。焦黄肤色,廓落鲜明的五官,“这是北月氏人。”琉老头又在尸体身上翻检试图找出点儿能够辨认身份的东西。
“别找了,这两个都是死士,身上不会留着线索的。”上官澜笑了一声,“便纵我大奕朝权贵,也唯有王公之流养得起死士,没料到这月氏竟也有死士。”
“北月氏境内雪山起伏寒冷异常,有几个江湖门派在那处立门。这些人可能就是他们门下。月氏贵胄若非王宗,都是养不起死士的。”琉老头在边关多年,时常跟着商队来往月氏,消息灵便四通八达。如今在这地方瞧见了死士,面上神色也有些凝重,“大人,咱们,怕是有硬仗要打啊。”
上官澜面沉如水,忽然喝了一声:“请林统领过来!”
匆匆赶来的林云渺一头雾水。见屋内两人面色沉凝的盯着两具尸体心里也有了个估量。约摸是上官澜在村外抓到了斥候。
见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林云渺只得问道:“怎么死了?没问出来处么?”
上官澜道:“是死士,才抓到就自断筋脉了。”
琉老头补了一句:“月氏王宗才养得起死士。”
林云渺面色一沉。片刻后,转头瞧着上官澜,“盟主,还打算继续围野么?”
“这二人原本打算再跟两天,摸清楚我们带兵目的再回去复命的。可见,这二人主子并不在这附近,所以围野,并无大碍。我关情的并非眼下,而是今后。”上官澜按了按眉梢,“此处有王宗死士,那么,此处散兵恐怕就是王宗令他们在此留守。”想起当年唯有一面之缘的月氏王,静水流深锋芒不露,当为人中龙凤。那人思谋,他不敢妄自揣测。
“眼下我等眼界还太小,要看留了散兵的都是些什么地方,人马几何,或许能揣摩一二。”林云渺忽而想起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上官澜一眼。
上官澜合起双目,眼睫轻颤。脑中正勾勒之前仔细瞧过的地图,仔细回想琳山关到琉集一带散兵踪迹,不由喃喃自语:“化整为零,月氏王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听清了擦着耳边过去的细语,林云渺也猜到上官澜恐怕是同自己想到了一处。便道:“盟主此时忧心也未必有解,不如,再往里探探吧?”
“此时便纵有心也无力啊……骑兵营人力单薄,围野已是冒了大险。便纵派出斥候,也难有胜机。”上官澜被林云渺一句话拉回了神,轻轻摇了摇头,垂眼瞧着地上那两具尸身。这两个死士的下场恐怕就是苏停春与十二鹰的结局。
瞧着上官澜神色,林云渺眉头微微一挑,伸手揉了揉鼻尖。上官澜思谋一念百转,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吧,看他神色凛然又隐隐带了沉痛,不敢问;猜吧,猜不中。林云渺叹了口气,“天黑了,还是回营休息吧,来人,将这尸身处理了,不要让人探了去。”
巡营卫领命,进屋抬尸离去。
上官澜回神,朝着琉老头拱了拱手,笑道:“前辈早些歇息吧,晚辈不叨扰了。”笑意那叫一个谦和温润。林云渺见了一回变脸的本事,一时钦佩不已。见上官澜已折出门,也朝着琉老头拱了拱手。出了门,上官澜正在不远处缓缓踱步,约摸是在等他赶上。
“明日若有风,须在小黄山梁附近的村子盘桓。那附近,有散兵驻扎,恐怕免不了正面冲突。”
果然,才赶到上官澜身侧,便听到他轻声说出了一句话。林云渺一愣,大约明白了他这是在忧心些什么。上官澜和他不一样,上官澜不求战功,但求能把这三千人马好生带回去,但是一旦与散兵产生了正面冲突,就难免有死伤。也难怪他特意等自个儿来说这一番话。若论这份悲悯情怀,他林云渺不如。
思量到此处,林云渺不自觉长叹了一声:“盟主所虑,林某明白。只是沙场无情,这三千骑兵营中有盟主未曾上过沙场的兄弟,盟主挂心也是人之常情。”说到此处,有意顿了一顿,见上官澜着实在听,才续话道:“但是盟主要明白,我等在此,并非为了守住这三千甲兵。而是为了同这三千甲兵一道守住边疆,守住我们身后的大好山河,守住我们身后大奕百姓的命。我相信为此,盟主九死不悔,是也不是?”虽然上官澜未曾回答,但是只看他神色便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既然盟主能够九死不悔,又为何不能相信,我们这营中兄弟,也能呢?”
上官澜微微动容,转身朝着林云渺恭敬一礼:“谢统领提点。”若说曾今他对林云渺行礼只因他身份,但今日这一礼,却是他诚心拜服。
见他解了心结,林云渺也松了一口气,赶紧将人扶起来,“也说不上提点,只是盟主情怀虽好,但在沙场,生杀无情,怕盟主伤神。”
其实仔细回想,他上官澜满手鲜血,奸恶无辜皆在剑下!如何还生出这份多情悲悯的情怀?当真可笑!还不是叫这一星情谊障了眼。可若没了这情谊,他上官澜岂非无情之辈,如何当得江湖声名?
也察觉再思量下去得魔障,上官澜赶紧掐断了神思。回屋安睡,只等天明。
天色未明,窗扇上不慎剥落的窗纸在风中扑簌簌直响。未曾下雪,积雪犹如撒盐被风带着离地丈余回旋不休,看着像是风雪未停。马嘶人言被淹没在风中再难听清。
上官澜站在门前,瞧着面前风雪迷离,由着朔风带起的雪花扑了满面。林云渺只当他是忧心这一日大风误了行程,便宽慰道:“这么大的风,马都跑不动,何况是人,等风停了加紧赶路便是,误不了盟主归期。”
风声凛凛,却也没叫上官澜错过了擦过耳边的话语,“倒不是忧心误了归期,只是这风雪声势惊人,非中原能见。”
得,算他白操心。林云渺气闷地啃了一口干粮。
吹了足足四个时辰的妖风,风定时,天竟放了个大晴。如此多变奇异的天候,倒叫上官澜好生稀奇了一把。老琉头说,这一放晴,天候就得好转了,晚上月亮也亮,方便赶路。
众人听了高兴,打点起行,继续北上。
月晕而风,眼下这情形,倒是真真应了天时。昨夜弯月朦胧,这才清早,窗外风声骇然。窗户上糊着的窗纸被吹得哗啦啦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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