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简直像这十三年他从未离开过,简直像他没有回宜宾,更没有在回宜宾之后杳无音信。
谢川咬咬牙:“那当时你回四川之后怎么不联系我?”当年他分明叮嘱过卓立东,你回去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啊?喏这是我家座机号,虽然你本来就知道,但你打电话的时候记得在前面加上区号啊,我白天上学,你可以晚上给我打……十五岁的卓立东不住地点头,好,好,哎我记住啦,我还能忘了你么?放心吧放心吧,回头我给你寄点我老家的照片……
谢川等了他很久很久。卓立东回四川的第一个月,谢川想,一定是刚搬回去家里事情多,顾不上联系我;第二个月,谢川想,不知道卓立东读高中的事情解决没有?可能现在正在忙这件事吧;第三个月,谢川想,这会儿刚开学,卓立东一定是太忙了;半年了,卓立东仍没有打来电话,谢川想,他只是暂时地忘了吧?他这人就总是一副什么都不上心的德性,算了算了,再等等。
直到谢川升入高三,他已经足足等了两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卓立东大概,确实把他忘了。
所以九月的那个晚上他在领导饭局上见到卓立东的时候,是真想装不认识扭头走人,他小心眼,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卓立东你当年死哪去了?我还以为十三年前你出车祸失忆了呢。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抽油烟机的声音,“呼——呼——呼——”如同一个怒气冲冲的胖子。卓立东和谢川脸对脸站着,谁都不说话。其实谢川知道自己这样挺不懂事儿的,人家卓立东辛辛苦苦灌腊肠熏腊肠,就为了给他一个生日惊喜,他呢他可好,不说感谢,先翻起旧账来了。
可是,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翻旧账而翻旧账,他是不愿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和卓立东在一起,他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掰开揉碎说明白,该原谅的原谅该遗憾的遗憾,然后他们就能——
“谢川,对不起,”卓立东叹了口气,“当时刚回宜宾,人生地不熟,我爸妈又闹离婚,我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忘了联系你。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又……过了太久,中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他垂着眼,抿住嘴唇,一脸紧张。他身上还泛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仔细看,下巴都蹭上了一道灰印儿。
“……没关系,”谢川抬手,为卓立东把下巴上那道灰印儿揩去,“我就是,当时等你电话等了很久。”
卓立东抓住谢川的手,在他手心亲了亲,然后他转身去厨房,关掉了灶火。谢川站在厨房门口,看他把煮好的腊肠捞出来,切片装盘,指尖被烫得红通通。那腊肠是暗暗的肉粉色,卓立东夹起一片,筷子伸到谢川嘴边:“尝尝。”
不是很辣,但花椒的麻味挺重,谢川已经六年没吃过腊肠,但他确定,就是这个味道。
就该是这个味道。
这天晚上,他们俩把长长四截腊肠一扫而光,配米饭和啤酒,撑得昏昏欲睡。谢川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撑了。晚上谢川缩在被窝里,在手机上查怎么做醪糟。以前过年的时候,他家经常煮醪糟鸡蛋做早饭,或者醪糟汤圆,都是带着淡淡的酒味,酸甜可口,绵密的糯米结成一块一块,像漂浮在海上的小小岛屿。
卓立东洗好澡,从背后一把环住谢川,将他的手机夺走扣在床头柜上。
“还玩手机呢,”卓立东笑吟吟地,在谢川露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自己脱,川川。”
第二天,谢川险些上班迟到,中午在食堂吃饭,一位同事问:“小谢怎么啦?落枕了?”
“……没,”谢川尴尬地笑笑,“昨天在家拖地,闪着腰了。”
“你们这些小年轻!”隔壁办公室的领导打趣道,“一个个真是娇贵,我儿子也是,昨天他妈妈让他帮忙捏肩膀,他捏了一会儿说,手疼!嘿,肩膀没捏几下,他倒是手疼了。”
一众人哈哈大笑,谢川也跟着笑,心想下次不能老是一个姿势了,真受不了……想着想着耳朵发热,脸颊也发热。
另一个同事接着说:“主要还是老在办公室坐着,运动太少啦。我看人家郭主任身体就不错,听说她每天晚上出去踢毽子呢。”
手机振动,谢川掏出来,看见卓立东发来一条短信。怎么发短信了?平常不都发微信吗。
“谢川,公司叫我回总部一趟,有急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家的钥匙我放在餐桌上了。”
谢川愣住。
回总部——回上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谢川忍着腰疼快步走出食堂,直接拨卓立东的电话,然而电话没响几秒,就被卓立东挂掉了。
谢川再打,他关机了。
谢川给卓立东发微信:这是什么意思?
又发:你先接电话。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谢川再给卓立东打电话,仍是关机。
室外的寒风刀劈般刮在身上,谢川的耳朵和脸颊,瞬间凉下去。
回办公室,几个同事正在边喝茶边聊天。
“去泰国吧?便宜嘛,”一位同事说,“而且暖和呀,咱这北方冬天太冷。”
另一位同事摇头:“我去年去过啦,过年人太多,走到哪都是中国人的旅行团……我觉得台湾不错,也暖和,还比泰国更便宜呢。”
又一位同事放下茶杯,压低声音:“你们知不知道?郭主任的女儿,和那个卓经理,吹啦!听说人家母女俩要去欧洲散心呢。”
谢川的心重重一跳,攥着手机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根本就没好过吧?”想去台湾旅游的那位撇撇嘴,“郭主任也是太着急咯,逮着一个条件好的就给她女儿介绍,也不想想人家男生条件那么好,肯定想找漂亮的嘛,男人都这样。”
同事暧昧地耸耸肩:“还真不是因为这个,我听说啊是……那个卓经理其实早就结婚啦,但一直装未婚呢,上个礼拜他老婆从上海找过来啦!”
“真的假的?我看不像啊,卓经理我见过,看着可年轻呢,也不一定就是他老婆吧?没准是女朋友什么的?”
“我也是听说的啊,听说的——那女的直接找到他们公司,结婚证差点甩卓经理脸上,可是大闹了一场呢,好多人都听见她骂卓经理,说过不下去就离!”
“这么刺激啊,哈哈,但是离了也好,那郭主任她女儿又有机会了,二婚就二婚吧哈哈哈……”
几个同事一齐笑起来,谢川站在他们中间,只好和他们一起笑。笑着笑着,一不小心,把薄薄的瓷杯捏碎了。
“啊!”
“啊呀这个杯子不能接热水是不是?”
“走走走我陪小谢去,张哥你快去叫个车!”
……谢川被手忙脚乱的同事们送到医院,一路上他的手掌都在流血,鲜血一股一股滴在他身上,很快他的牛仔裤就被染红了一大片。这条牛仔裤就是之前卓立东买给他的,那天早上他没要,但后来还是被卓立东套在了他腿上。当时卓立东满意地捏捏他大腿,说,真好看。
谢川并不觉得手掌痛,其实,也没觉得心有多痛。
他只是有种天旋地转的迷茫,为什么,为什么卓立东要骗他呢?他们都是家属院的小孩,他们有相同的记忆,他们都是蝙蝠一样无处着落的人——为什么要骗他呢?是因为他做了坏事要受惩罚吗?
啊,对,坏事。
……是的,他做过坏事。
2011年6月23日,毕业典礼结束。他已经签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必回甘城,不必回那个闭塞的小城市。他毕业了,他有工作了,他独立了。他鼓足勇气给妈妈打电话,说,妈妈,其实我是同性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女孩儿,对不起,你们如果不能接受,我就先不回家了,我直接去北京上班。
妈妈是怎么说的?妈妈急死了,连声说,川川你别冲动,我们来长沙一趟,啊,川川你等我们来——
买不到车票,爸妈连夜开车去长沙。
当他们忍着疲劳行至岳阳的时候,一辆超载的卡车,直直撞向他们。
一切都结束了。
同事回去了,谢川躺在医院的输液室里,他的手被缠上厚厚的纱布,他发起烧来,身体一阵一阵的冷。旁边有个中学生在外放《爸爸去哪儿》,有个年轻的妈妈在哄她的孩子睡觉,有两位老奶奶在聊天。谢川闭上眼,一手输液一手缠纱布,他没法擦去自己的泪。
他活该,这一切都是惩罚,他竟然得意忘形以为自己能和卓立东幸福地在一起,他竟然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把那些事告诉卓立东,他以为卓立东能对他说以后有我陪着你——不,不会的。所有沉湎在记忆里的痛苦和眷恋,所有麻木孤独的生活,所有他受到的欺骗和辜负……都是惩罚。
他活该,他永远不配幸福,这件事六年前他就知道,但他竟然,差点就忘了。
第10章让他降落
谢川永远忘不了那个大学毕业的夏天,他兴冲冲地计划好了一切:毕业旅行,租房,工作……以及最重要的,出柜。
那时候他对生活抱有无限期待,他像每一个离开了家属院、离开了甘城的小孩一样,感到一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他羡慕小说里、网络上那些开明的父母,但他也明白,随着自己的独立和日渐强大,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和父母对抗——更准确地说,是和甘城的闭塞落后及父母的传统顽固对抗。是啊没错,当时的谢川对那句话深信不疑:每个人,都必须脱离原生家庭。
不像他那一辈子都生活在家属院的父母,他受过高等教育,去过更多的地方,看过更大的世界,他已经深刻意识到自己和父母的不同,他要脱离原生家庭,而脱离的第一步,就是出柜。
但是后来——后来,他在岳阳火化了父母的遗体,抱着两个沉重冰冷的骨灰罐,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已经,没有家了。
有亲人死去的地方才是家乡,他终于为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付出代价,他失去了家,也一并失去了家乡。他回到甘城,回到家属院,客厅的茶几上还有半罐没喝完的露露,他知道老妈爱喝这个;阳台上还晾着老爸的恤,凑近了可以闻到洗衣粉的清香。这是他家吗?那爸妈呢?爸妈去哪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甘城。这个世界上已经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所拥有的无非是记忆的废墟,和废墟之上的虚幻的盛景。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流连在记忆里,愿意以这种方式度过余生。他已经承认,他不配得到新的幸福,一定是惩罚吧,他活该。
玻璃瓶里的液体输完了,护士来为谢川拔针,谢川轻声问:“晚上这里关门吗?”
“不关,我们的输液室是24小时开放的。”
“好的,谢谢您。”
“不客气,”护士看看谢川,大概是觉得这男人输完液不回家好奇怪,提醒道,“你暂时退烧了,但手上还有伤,这几天要注意休息,别吃生的辣的。”
谢川冲她扯出一个笑:“嗯,好,谢谢。”
谢川在输液室躺了一整晚,白炽灯亮得明晃晃,他受了伤的手掌有丝丝痛意。他自嘲地想,这几个月算什么呢?也许对卓立东来说,就是偷了个腥。而对他呢?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试验,他试过了,如果是和卓立东,有没有幸福的可能?有没有原谅自己的可能?有没有走回记忆的可能?答案是,没有。
不过,不过这样也不错,十三年前他和卓立东不清不白断了联系,十三年后,他们的再次分别总算有了具体的理由——骗与被骗也是理由。谢川凝视自己包得像个白粽子的手,他想也许下个月、明年、十年后,他都会回味这有如一场大梦的几个月,虽然被欺骗是一件痛苦的事,但至少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从今往后,他的记忆废墟又会添新的废墟,这些废墟足够支撑他活下去,如一只不是鸟类也不是兽类的蝙蝠,在甘城的晚风中飘荡。
第二天,谢川回家。他没再发烧,精神恢复了许多。只是缠着纱布的手有些麻烦,谢川用塑料袋把手密密匝匝地包裹住,然后草草洗了个澡。杯子是他捏碎的,其实伤口并不深。领导很大方地批了他一周的假,但他还是想尽快回去上班,毕竟年底了大家都忙。
卓立东把自己的衣服都带走了,但他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还在:红茶,花椒面,孜然粉,泡菜坛子……以及,冰箱里塞了满满一抽屉的腊肠。这些东西谢川都还在用,半个月后他手上的伤口基本痊愈,他便给自己包了顿饺子,酸菜猪肉馅儿的,酸菜是卓立东买的泡菜坛子里泡的,和馅儿时加了花椒面,味道很不错。腊肠他也常常煮来吃,毕竟出自四川人的手,味道真是好,他每隔两三天就忍不住煮一截,慢慢地,一抽屉的腊肠竟然也吃完了。
此时,卓立东已经杳无音信四十二天。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谢川没再试着联系卓立东,卓立东也没联系过谢川,也许这就是家属院小孩之间的默契?有一次在茶水间,谢川听同事说,卓经理的公司派来一位新的经理,女的,很有手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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