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雨眠说到行凶手法,奉少波想起一事,道:“说来死者全身唯一的伤就是喉咙,但喉咙那割伤却相当奇怪,似乎是被利刃来回割锯,伤口深长,血肉模糊,甚是恐怖。”
荣雨眠沉吟道:“若凶手的确擅于杀人,割喉只需轻轻一刀便已足够。再说,割喉杀人时哪有余裕来回割锯?那伤口只可能是事后再补……若凶手担心死者未死透,没必要特地往喉咙上割……他把死者喉咙的伤割得更深——想必是为了掩盖相当确凿的证据!”荣雨眠猛地意识到,他抬头望向奉少波快速说下去:“我想,死者原本的致命伤一定极薄,薄到官差——我想,那个人很可能是你,凶手明白,只要你看到那道伤口,便会猜到能够如此杀人的是谁,所以,凶手才必须破坏那道伤。”
“可我并不认识这样的高手。”奉少波先是有些迷惑,但很快,能够担任智囊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他恍然大悟道,“能够拥有如此高手的人,除了太子,想必全天下也没几个人了!”
荣雨眠继续想下去。“可太子为什么要杀一个小小木匠?”
“是啊。太子与刘廷能有何干系?”奉少波跟着琢磨。
“太子不可能图谋死者任何东西,除了杀人灭口,应无其他可能。只是,死者能知道些什么?”
一经启发,奉少波握拳拍手,意气风发道:“待我好好查查刘廷之前都给哪些人家干过活!”
望向将太子当成敌人的晟王党,荣雨眠微微迟疑后试探道:“你我讨论只是可能性之一,尚无明确证据证明前,案件很可能另有真相。”
奉少波立即明白荣雨眠的言下之意,他微笑回道:“太子所作所为固然是我关注重点,然而,自上一回考生连续凶杀案中荣公子的提点,我终看清,刑名师爷便该找出真凶为首要己任。一切都有待查证,死者待伸张正义,此事我也是当仁不让,荣公子请放心。”
奉少波这番话令荣雨眠不觉联想起之前向文星所为。这两人分别是太子与晟王的第一谋士,个性品行却不尽相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所事之主也同样德行相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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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雨眠回到晟王府已是日薄西山。迈入那鲜有人问津的西侧院,他便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果不其然,当他推门走入自己的屋子,只见赵拓明正坐在他的桌边对着一壶酒独饮。
跟在荣雨眠身旁的初霁对于赵拓明的出现甚是惊异,不过惊异之后他快速跪安晟王,消失不见。
被留下的荣雨眠从讶异与迷惑中回过神,他慢慢走近桌边,在赵拓明对面坐下。坐下后他一言不发,毕竟,又不是他自说自话到别人的房间喝酒。
而作为不速之客的赵拓明也不作声,依旧提着酒壶自斟自酌。
荣雨眠心想这个人一边谋大业,一边生孩子,居然还抽得出空到别人屋子喝酒,还真是个能人。当下,他只当对方并不存在,伸手往桌上茶壶而去,准备为自己倒一杯茶水。
注意到他动作,赵拓明抬眼望过来,阻止道:“桌上的茶水是凉的,别喝。你若渴了,我唤人给你换壶热茶。”
为身体着想,荣雨眠也不坚持,不过,他也拒绝了热茶,只道:“我并不渴于茶水,倒是,我想晟王殿下应该渴于倾诉,因此才坐在这里吧?”
从来眼神深邃的赵拓明这一刻眸底带着一丝迷离,他定是喝了不少酒,这时花了一番功夫才理解荣雨眠的话,之后,嘴角扬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我这故事还从未有人听过,你可敢听?”
“若晟王殿下以为我不敢,又怎会坐在此处?”
闻言赵拓明一笑,道:“的确,在我面前你总是肆无忌惮,可见胆大如斗。”
事实上,荣雨眠认为自己规行矩步,谨言慎行,但此刻也无意争辩,只道:“所以,我自敢听。就不知殿下敢不敢说?”
如同听闻笑话,赵拓明不禁笑出声来,好半晌后,他才慢慢收敛笑意,转而叹道:“我还真没你这般胆量。不过,正如你所说,若我不敢,又怎会坐在此处?”
荣雨眠未再多言,他默默等实际正踌躇难决,不知自己是否该开口的对方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知多久过去。
又几番举杯一饮而尽的赵拓明眉宇间渐渐凝结起寒如冰霜的凝重。“那年我五岁,我的二皇兄,即当今太子,当年也不过十四五岁。”他没头没脑开启这个故事,“那时,父皇登基不到一年,朝中臣子进谏,请父皇立太子。至于太子的人选,自然是皇后的独子,也就是我们的大皇兄。大皇兄才智过人,为人正直,的确堪当大任。只是,他自幼身子骨弱,父皇恐他倏忽而逝,加之平日也不甚喜爱,为此,一时迟疑。”
荣雨眠听说过这位大皇子,据说大皇子于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不幸溺亡,眼下,赵拓明正在讲述十八年前的往事,荣雨眠有隐约预感,只怕赵拓明的故事与他在外间听闻的并不一致。
“那一日,”赵拓明抬眼往虚空望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五岁,眼中流露出一丝稚童般不加掩饰的惊恐与不安,“我在御花园躲避正要送我去尚书房的宫女,接着,我越走越偏,来到冷宫西边的一处池塘边,我心想这里是个躲藏的好去处,便钻进假山往外张望,瞧是否有人能找到我。因此,我无意间见到因病不用去尚书房,来到这冷清池塘边散心的大皇兄。我正打算跑出假山上前与大皇兄说话,不想二皇兄在这时现身。二皇兄马上也要去尚书房,担心他带我一起前往,我又躲回假山隐藏行踪。我在假山后望向交谈了一阵的大皇兄与二皇兄……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我无数次回想,只能想起大皇兄掉落池塘挣扎的画面,二皇兄就站在池塘边,他看来受到惊吓,愣愣站着,之后,却忽然转身走开。那个地方少有人迹,大皇兄呼救声又弱,根本无人听闻,我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跑出假山找人求救。之后……”
赵拓明未再说下去。荣雨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所以外传大皇子在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溺亡。赵拓明没来得及救自己的大哥,他甚至没能说出当时的真相。
可是,荣雨眠不认为这是对方的错。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还不如你做得好。至少,你保护自己活了下来。”
赵拓明自嘲道:“是啊,我只求自保,只得自保。”
荣雨眠正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求自保,尽的是孝道。百行孝为先,这才是君子所为。”
赵拓明微微疑惑地转头打量向荣雨眠,他瞧了荣雨眠好一阵,忽而轻笑道:“你在安慰我吗?”
“难道晟王殿下还需要我的安慰吗?”荣雨眠不答反问。
赵拓明轻缓道:“若我不需要安慰,又怎会坐在此处?”
荣雨眠心中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拓明又回到主题,接着说下去:“自那以后,我心知帝王之家鲜有兄弟亲情,却多得是骨肉相残,于是决定,终我一生,我只让一个女人为我生子。我的孩儿不会有其他兄弟姐妹——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我孩子同根相煎的唯一办法。”
荣雨眠注意到赵拓明本能选择的措辞——“只让一个女人为我生子”。
在赵拓明心中,果然,他从来没想过让虚阳之人为他传宗生子。方桌下,荣雨眠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在意识到后又一点点慢慢松开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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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日你因我醉酒受孕,之后来到晟王府,我并不是很高兴。”赵拓明低声说道,他凝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又缓缓补充道,“但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
荣雨眠没能出声,他沉默着听赵拓明继续讲述。
“为不轻易便有孩子,我在晟王府的时候,日常所服的补品中暗地请大夫为我加了一味药。”赵拓明说到这里猛地顿住。
荣雨眠还不至蠢钝到听不懂这句话,为此,从来擅于保持镇定的人竟不自觉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赵拓明一直在服药,晟王妃又怎会怀上他的孩儿?
荣雨眠不由感叹,作为男人,若自己遇到这种事,绝对无法如赵拓明这般冷静。
显然看懂荣雨眠“钦佩”之情的赵拓明苦笑道:“得知此事,我也曾一怒之下想要休妻,可元柳是当朝丞相之子,如今时节,我怎可将元丞相推向二皇兄?”
荣雨眠能够理解赵拓明的选择。“丈夫无所耻,所耻在无成。”
“我将成为一个来历不明孩子的父亲,并继续当行为不端妻子的丈夫,而眼下,我只会借酒浇愁,这样的我,还算什么大丈夫?”
荣雨眠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赵拓明。失意与醉酒让从来冷峻镇定的晟王殿下看来如此颓唐消沉,如此精神不振……如此令人于心不忍。
一直以来有心抗拒,可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丈夫实际亦该有所耻,只是,他没道理以喜欢上一个男人为耻。
荣雨眠慢慢站起身来。他走近赵拓明,伸手将对方始终不肯放下的酒杯取走,之后,握着对方的手轻轻按向自己隆起的腹部。
“至少,你还将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赵拓明微微迟滞的眼眸中流动过温柔的光芒,他抬眼望向自己贴在荣雨眠腹部的右手。
最近这段时间,荣雨眠能够更明晰感受腹中孩儿的动静,只是,通常情况下孩子很太平,少有大动静。不想,此时赵拓明的手掌才贴上来,腹中孩儿便仿佛有所感应,竟似起脚踢了一下。
赵拓明眼中晃过一丝惊喜。“他在动。”
荣雨眠暗道:他在踢你解恨,谁让你这么晚才来看他。
……可不知为何,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今天他已经睡了一天,大概刚醒来。”
赵拓明继续将手紧贴在荣雨眠腹部,他想了想,问道:“你为这孩子想过名字了吗?”
荣雨眠有想过管这个孩子叫荣革命,可眼下他改变主意,无论他与孩子是去是留,他都希望这个孩子姓赵。
“还不曾想过。”面对赵拓明的问题,他回答道。
赵拓明微笑道:“我有想过,我希望为这个孩子取名赵与荣。”
荣雨眠注意到赵拓明的措辞,他说自己希望为孩子这般取名,这位当今皇帝的五皇子对自己孩子的命名如此有商有量?
“与众不同,安富尊荣。这个名字的确不错。”荣雨眠缓缓说道。
赵拓明顿了顿,随即戏谑挑眉道:“看来也就赵这个姓你想不出好词来形容。”
这能是荣雨眠国学不好的错吗?“赵”这个字只用作姓氏,荣雨眠能怎么编?他没好气瞥向明显故意挑刺的人,道:“张纲埋轮、张弛有度,张倒是好字,但这孩子姓张适合吗?”
“我是觉得不适合,我怕张进觉得适合。”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还去人家张进的屋子呢。你我谁过分?”
“那的确是我疏忽了。”荣雨眠想了想,哄骗醉酒之人道。
“事实上,是我疏忽了。”赵拓明在片刻的沉默后突如其来说道,“当日我自己得意忘形,向你展示射术,之后你在二皇兄的谋士面前失言,致使二皇兄就此忌惮于我。这是我自己不慎之过,却迁怒于你……你还怪我吗?”
此事荣雨眠毫无立场责怪,他不敢深究当初的“自己”是否单纯失言,此时只能答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真心希望如此。
赵拓明轻轻叹了一声,随即,倾吐而出:“我本志不在天下,也无意与二皇兄一争。事实上,我游戏人生说是作态,却也只为自保。若说有所经营,同样仅是未雨绸缪。如若顺遂,我本意在逍遥一世。可惜,天意弄人,如今我已骑虎难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你可愿意?”
荣雨眠低声一字字回道:“我们的孩子名为与荣,想是天意教你我荣辱与共。”
赵拓明闻言不禁展颜一笑。他抬头望向站在身边的荣雨眠,始终放在后者腹部的右手终于放开,接着,握住后者的左手。一时之间,一切尽在不言。
荣雨眠从未与男性有如此亲昵动作,感受着赵拓明手指在自己掌心的摩挲,他既想抽走自己异常不自在的手……却又感到不舍。赵拓明转头望了望半掩的窗户,终于意识到时辰。“已经很晚了吧?我们早些歇息吧。”
荣雨眠点头正准备送客,然而,只见赵拓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床边走去。
先是为了经济救国的学业,后是为了革命事业,活了三十多年的荣雨眠甚至没有过与异性的亲密接触,此时赵拓明的举动当真是惊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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