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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先打断了这微妙的片刻,他抽出手施礼道:“臣今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就启程。”

  “好,寡人送卿至正门。一路保重。”

  李斯见嬴政心情有些许缓和,松了口气。此次自己毅然请命,是因为消灭赵国实在是极为关键,不论对统一天下的计划还是嬴政个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决不允许这步棋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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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王!李伯伯!”嬴政和李斯刚刚走出书房,扶苏就迎面跑了过来。

  “你这小子。”嬴政捏了捏他的脸:“今天干了些什么?该读的律法读了没?”

  “嗯……”扶苏有些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行了,我知道你小子不喜欢跟着赵叔叔学律法。”嬴政看了看略显尴尬的赵高,直接说破了儿子的小心思。扶苏小脸红了红,老实承认道:“律法我明天再学。”他想起李斯之前对他说的话,便接着道:“我今天……我今天画了一幅画送给父王。”

  “哦?”嬴政顿时有了兴趣:“拿来我看。”

  嬴政展开扶苏递过来的绢帛,绢帛上以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位美丽优雅的少妇,她坐在秋天盛开的月季丛前,穿着绣有红色梅花的白底深衣,头上插着白玉和翡翠的簪子,手中纳着一只棉鞋,脸上安详的笑容似蕴含着无限欣喜与爱意。扶苏见父亲抚摸着画卷一言不发,突然有些慌张起来,赶紧说道:“前日母妃为儿臣做过冬的鞋子……儿臣今天突然想到就画了,画得不好。”

  “扶苏画得好……好。”嬴政若有所思,自顾自地说。他有阵子没去齐姬那里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抬头望向李斯:“寡人不太懂这些书啊画啊,扶苏可请你李伯伯点评。”

  李斯对嬴政点了点头,继而微笑着对扶苏道:“臣略通书法,对绘画也只是门外汉,就妄言两句了。臣听说但凡书画,下者得其形,中者得其神,上者不但得其神,更能与观者神思相通,心神共鸣。长公子虽然笔法稚嫩,但画上母亲的笑容比月季美丽,比春天温暖。那是因为长公子下笔处自有无限真情。长公子之情透出绢面,使臣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李伯伯的母亲也是母妃这样吗?”扶苏来了兴趣,脱口而出地问道。嬴政却心中一动,默默注视着他,是啊,他对李斯的家人所知并不多。

  “臣的母亲,与长公子的母妃既不同,又相同。”李斯笑了笑,对着似懂非懂的小扶苏接着道:“臣的母亲,是上蔡一位最普通的农妇。她的头上没有珠玉翡翠,只有荆笄木钗;她身上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只是麻衣布裙;她的身后没有富贵的月季和芍药,只有田里的庄稼和野草。然而不论地位尊卑、人生经历,她们想到我们这些孩子时,嘴角却带着同样温暖而慈祥的笑容,因为那源自举世皆同的母爱。正是这母爱,使臣与长公子产生共鸣。5”

  扶苏虽然不太懂却觉着有趣:“那李伯伯的母亲今冬也给李伯伯做了鞋子吗?”

  李斯摸了摸扶苏柔软的头发:“李伯伯的母亲在十六年前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当时,臣在兰陵读书,很刻苦,觉得读好了书,就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了。那年冬天,臣的钱用完了,不好意思借,就没有回家。第二年春天终于有钱回家了,母亲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臣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说到此处,李斯的眼里泛起了粼粼的水光。他的话随着秋风在甬道里静静飘荡。

  此时嬴政从后面默默地将双手抚上他的肩头,让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李斯低下头道:“臣不该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嬴政静默了片刻后说:“无妨。”

  “可是君上,”李斯抬起头,殷切地注视着嬴政:“君上仍有机会。人生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无愧于心。”

  多年后扶苏懂事了,他仍然记得,在比往日更澄澈的天空下,他们就那样看着对方,站了很久。四周的鸟雀似乎都停止了喧闹,秋风轻轻地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发梢。

  那是一幅他永远也画不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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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集预告】八点档暂告段落,直奔井陉山战场!

  注释:

  1本章题目出自《韩非子》第十二篇《说难》。说,游说的意思;难á,困难,说难,即游说的困难。

  2《韩非子·说难》:凡是进说的困难,在于了解进说对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说法适应他。

  3不了解的小伙伴百度一下“张仪使楚”吧,总之就是张子把楚王忽悠得团团转的故事。

  4张苍(前253—前152年)年轻时师从战国儒家大师荀子,后仕秦为御史,负责管理图籍文书。战国秦汉之季的科学家、儒学者、阴阳家。西汉开国功臣,丞相,北平文侯。

  5这段有借鉴《大明宫词》┑( ̄Д ̄)┍

  ☆、愚公

  巍峨的太行山苍劲雄壮,如一条巨龙横卧于秦赵之间。太行自古如天堑。不畏艰险的祖先们通过世世代代的努力,在不能修渠的山坳修了渠,在不能平路的悬崖凿了路,用热血和生命硬是在天堑上劈开了八道通途,名曰“太行八陉”。八陉雄奇险要,自古为易守难攻之地。王翦与李牧大军相持的战场便位于八陉中的井陉。

  没有人记住开凿八陉的人的名字。到战国时,有位名叫列御寇的游学高士感慨于这由最平凡的人们创造的最不平凡的奇迹,于是撰文纪念,使这些无名英雄流芳百世,并给了他们一个惊天地泣鬼□□字——“愚公”。

  正如这支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如长蛇的运粮队伍。没有人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如果秦川腹地是心脏,前线大军是准备挥舞向赵国的拳头,他们便用千万个血肉之躯,形成了一条勃勃跳动的动脉,将生命的血液从心脏源源不断输送至蓄势待发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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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翦用冷水擦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灰白的须发淌下来,在将入冬的寒冷空气中结成了冰晶。他多年来一直坚持无论什么时节都用冷水洗漱,正如几十年来坚持在日头出来前便起身晨练。他步履稳健地走出中军帐,儿子王贲已等在帐外。上了年纪的大将军深吸了一口冷飕飕的空气,顿感神思清明,与李牧相持的战局情势也在脑中清晰起来。

  秦军五大阵营,分别屯扎于井陉口之外两条河流的中间地带,互为犄角策应之势,并严防赵军掐断水道。赵军四大阵营,三营分别驻扎于关口左、中、右三个方向,紧紧扼住井陉的咽喉。李牧自率精锐骑兵镇守关后,确保粮道无失。

  在一年的相持期内,双方已经历多次交手。秦军用兵车方阵攻,赵军就以蒺藜陷阱守;秦军用登城云车攻,赵军就以滚木礌石守;秦军用火箭强弩攻,赵军就以水袋石板守。双方攻守战术皆堪称完美,竟陷入了谁也不见上风的拉锯战。

  王翦下令,大军暂不发动全面攻击,只以小股奇兵骚扰赵军。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战事发展到这个阶段,战术战法已退居次要地位,比拼的更是综合国力和将士们的意志。

  可如此相持下去,秦军纵然能拖垮赵军,自身的粮草损耗必然也使秦国未来三年之内无法再次发动灭国大战。关中百姓若错过春耕,明年也必定不好挨。

  王翦如此思索着,不知觉已与儿子行至辕门处。门外有一队送粮的脚夫正与军士卸下板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草。秦法严明,粮草供给绝不允许有丝毫差错或延误,这也是秦军不可战胜的优势之一。运粮的老秦人中十有七八已经须发皆白,长途跋涉使他们破旧的单衣已被尘土染得辨不清颜色。他们脚下只蹬着草鞋,却要在这天寒地冻的太行山中奔走,每个人的手脚都生了冻疮,然而脸上却个个是倔强不屈的神色。

  “老哥哥,”王翦见此情此景,按耐不住地上前握住一位运粮老汉的手,语气诚挚地说:“将士们能在这前线坚守,靠的全是你们运来的粮食啊。我秦军能灭赵,你们,才是最大的功臣!”

  老汉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朴实憨厚的笑容:“大将军说得哪里话,什么功臣不功臣。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老汉最后那一声沙哑却雄壮的大喝,如星火燎原般点燃了搬运粮食的队伍。一时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呼声在苍天下回响。

  “老哥哥,”王翦继续关切地问道,“家里人还好吗?”

  “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将军军中,大儿子已经凭军功升了百夫长。小儿子在家随我那口子种田。我那口子已经替他看好了个媳妇……”老汉说到此处,神色中也透出一丝留恋和无奈,“本想着,今年过年就把喜酒给办了……”

  王翦听到此处不禁有些哽咽,心中也暗自咒骂这该死的僵持局面。他握紧了老汉满是老茧和冻疮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地说:“老哥哥,我王翦向你保证,不出三个月,您就能回家吃上儿子的喜酒!”

  *******************

  回到中军帐,王贲按捺不住兴奋地问父亲:“父亲刚才说不出三月,便可使运粮百姓们回家,应是已有了破敌妙计?”

  王翦低头擦拭着随身短剑,他的回答像冷水一般泼向王贲:“没有。父亲准备上书秦王,若是三月后战局不能取得突破,我军当先行撤退,保存实力,再作打算。”

  “可是父亲!”王贲毕竟年轻气盛,这几个月的小股骚扰战术已经磨尽了他的耐心,“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和赵军拼个死活!就这么撤退,儿子不甘心!”他很少对父亲如此直言顶撞,这几个月来的愤懑都自胸腔喷涌而出。

  王翦的脸色却如雕像般不为所动。他瞪了儿子一眼道:“你小子,还是缺乏历练,不够成熟!越是这种时候,越得沉得住气!”他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希冀和担忧:“为父说了你多少回,还是没个长进。看来得让你自己在战场上栽个跟头才记得住!”

  王贲正欲再辩,一亲卫兵从帐外小步快跑至王翦跟前,行军礼道:“大将军,有君上密使求见。”

  “哦?”王翦接过亲卫兵手中物件,确是秦王符信无疑。他不禁与儿子对望了一眼。自大战开始,秦王已将指挥权全权交予王翦,除了例行战况汇报外无过多干涉,如今不知突然遣来密使会是什么消息。

  “请!”王翦一拍桌案上的虎符,中气十足地喝道:“拿缸酒来,为特使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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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和张苍终于脱下沾满霜露和尘土的斗篷,一碗酒下肚后,身上也稍稍暖和了起来。这五天来在田野山脉间马不停蹄,顿觉这简朴的营帐比家里还温馨。自担任廷尉后,李斯的重心从间细邦交转向内政,与王翦接触的比以前少很多。然而纵使多年不见,老将军的精神却更见矍铄了。

  王翦双手接过李斯奉上的密封竹简,用短剑拆了秦王的漆印后读道:

  “……今赵军作困兽之斗,此用奇之时,机不可失……当求年末前灭赵。”对于秦王突然的催促灭赵,王翦脸上现出疑惑神色,正待思索,王贲倒一拍手掌,“君上明断!我军早该与李牧一决雌雄!”

  李斯笑道:“小将军莫急着下结论。君上并未催促决战。秦王意,我军仍当扼其咽喉,牢守阵地。”

  这时王翦已经读完密信,卷起竹简,怀疑地盯紧了李斯沉吟起来。李斯拱手道:“斯来传信,只是任务之一。传完秦王密信,便要赴邯郸游说郭开从庙堂入手除去李牧。然后我军便可一鼓作气,拿下赵国!”

  与李斯自信激昂的语气相反,王贲对秦王的这一决定显然有些扫兴。而老成持重的王翦略一沉吟道:“廷尉大概许久未涉及赵国的间细事务了。廷尉可知,老夫此前已遣人携厚礼入邯郸与郭开接触,而这老狐狸看了名帖和礼单后竟连个面都不见,此前他已经明里暗里地孤立李牧,也不知现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大将军,君上与斯已知晓这些情况。但这次君上开出的条件,郭开无法拒绝。”

  王翦紧紧盯了李斯一会儿,继而转过身叹道:“年末前灭赵……廷尉倒是明白君上的心思。”

  李斯默然片刻,道:“我和将军一样,只是希望战事尽快结束。”

  王翦没再问什么,只是与李斯叙了叙各自近况,又与副使张苍初次打了个照面,称赞张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果然一表人才。李斯知道,王翦虽不说,但心里对此计是有些不屑的。李斯倒也不在乎,陪王翦王贲父子俩用了简餐,写了一封密札派一随行信使送回咸阳,傍晚时分便与张苍化装成商队,再次踏进了去往邯郸的氤氲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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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是“起”之部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将进入情节更为紧凑精彩的“承”,请拉好扶手!(另外预告非师兄终于要出场了!)

  注释:

  1《史记·张丞相列传》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大约就是,张苍犯了死罪但因为长得好看所以就不杀了(对这个看颜值的世界表示绝望

  ☆、旅途

  这两年关中地区的民生情况算不得好,老秦人们都是勒紧了裤腰带支援前线。李斯等已知道赵国前年饥荒,去年又经历大旱,但进入赵国地界后,一路所见情景仍令李斯一行震惊。

  荒芜的村庄和干裂的土地望不到边,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堆未及掩埋的白骨。肉还没有腐烂尽的,便有野狗聚在一处啃咬。有的死尸因为死前吞食了坚硬的树皮,刺得肚破肠流,更引来一群群乌鸦和秃鹫啄食。路边饥民们每个人的脸都浮肿起来,鼻孔与眼角发黑,只有眼睛还骨溜溜地如饿狼般盯着李斯一行的几辆马车,让人觉得这竟还是一群活物。每条路上都能听见弃婴的哭声,将要死亡,或已经死去。

  “大人,”着便衣驱车的卫士凑过来小声道,“我们得再走快些,到邢台附近过夜。这儿到了夜里,”他石刻般的脸上此时也藏不住一丝悲凄,“会有更多村民出来寻人肉吃。”

  “我知道。请您加快赶车吧。”李斯轻轻点了点头,握了握袖中防身的匕首。他转身将目光投向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张苍,张苍抿着唇,神思似乎飞去了很远的地方。李斯握了握他的手,像之前大家还在荀子门下时那样唤道:“小苍。小心点。”

  张苍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没事儿。”他转而望着车窗外,喃喃道:“物之已至者,人祆则可畏也。1”

  “就快结束了。”李斯轻声地说,不知是说给张苍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条通往归宿的道路,这场通往终局的战事,都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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