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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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孩子将要放松自己时,一片狰狞的黑色阴影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四周安详柔和的光霎时变得比刚刚巷道内更加阴森可怖百倍。他面前拯救的女神也骤然换上了一副妖艳放荡的嘴脸,这时孩子才意识到她身后一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丑恶男人,他们赤条条的肢体交缠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淫靡交欢声。等震惊中的孩子回过神来时,黑色阴影已经变成诡异的形状死死缠住了他,紧得像要割裂他的肢体。阴影长着一张冷峭嘲讽的脸,他认识那张脸!那是嫪毐,是吕不韦,是成蛟?或者都不是?他无暇思考,只知道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紧匕首,在将要窒息的绝望中挣扎着、砍杀着,眼前被无边无际的腥红充斥。不知过了多久,他重获自由,再次睁开眼,却骤然发现自己真正的母亲满身是血地躺在面前,大大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他惊吓地尖声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君上!”嬴政一个激灵从恶梦中醒来。身边的韩姬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恐无助地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拔出了枕下的匕首。嬴政顿时说不出地厌恶,他讨厌韩姬楚楚可怜的样子,更讨厌自己情绪的失控,即使是在梦中。更可恨的是韩姬的表现像一面镜子明明白白把他的失控反映在了脸上。

  “滚!”嬴政恼火地命令道:“寡人叫你走!”韩姬被王上接二连三的失常击得发愣,最后还是赵高在帘外柔声唤醒了她:“娘娘,您该退下了。”

  等韩姬惊魂未定地离开后,赵高谨慎而恭敬地在帘外请示:“君上这几日思虑太过,小高子去给君上热盅灵芝汤来。”

  嬴政没作声,算是默许了。赵高退下后,他微微掀起床帷,看着窗外仍徐徐飘落的雪花。今天,咸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为骊山渭水裹上亮丽的银装。众人都很高兴,王绾更是恭贺道:瑞雪兆丰年。这是上天的大吉兆啊。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烦躁和不安。仿佛预感到上天将要与他作对。所以他才听了赵高这厮的馊主意:他最近压力太大了,需要找个女人来释放。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边案上扶苏献给他的卷轴上。两日前他与扶苏庆祝了齐姬的生辰。但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却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赵国的那个人。那个人满怀深情的话语犹然在耳。他明白,和自己的母亲战斗是痛苦的。他没有像道义之士们那样面责腹诽他的不孝;没有像刚烈耿直的忠仆那样以死相逼使他颜面尽失;更没有像许多谨小慎微者那样视而不见。他理解他高高在上的痛苦和无奈,包容他的冷漠、任性和逃避。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温柔地劝谏他,劝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停止这场没有胜者的战斗。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确确实实希望他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与释然。

  但有时这样的理解和关怀亦使他排斥担忧,他既怕自己深陷其中,又怕失去这一份可贵的感情。这让他在李斯面前变得感性,而无法控制的感性是一个帝王最危险的品质。当韩非参奏姚贾而李斯却仍然回护他师兄时,一股失控的怒火使他故意将韩非的案子推给了李斯。韩非死后的那一夜他多喝了几杯,长久积累的感情喷涌而出,便做出了自己亦后悔的事情。他并没有收获想象中的快乐,可是他又想,若一个帝王无法拥有真正的爱,那我至少可以相信权利,让他人不得不对我好。

  他在如水的夜色中突然感到无尽的空虚,仿佛自己拼命奔跑至今,最后却仍是那个邯郸街头的弃儿。而当年那个弃儿,至少还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人生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无愧于心……

  当赵高端着灵芝汤返回时,他看见自己的主子已经穿好了外衣。然后他听见秦王说了一句最不可能的话:

  “小高子,移驾甘泉宫。”

  *****************

  赵太后让宫女秋山在镜前又一次为自己梳头。她已经不年轻了,嫪毐死后整整十年的寡居为她增添了更多的皱纹和白发,就连那双人人称赞的明若秋水的眼睛也只剩下暮年的浑浊。她左右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道:“这支金钗不好,太老气,换我那支翠玉凤钗试试。”

  “太后,”秋山有些忍耐不住折腾,嗫嚅道:“都已经快三更了。君上今天该是不会来了吧?”

  赵太后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失望,但马上又打起精神道:“小秋啊,人道母子连心。哀家今天就是觉得,君上一定会来。还有,”她瞅了眼侍立一旁的春水,“这些药罐子什么的也收起来,这味道熏得我都难受。”

  秋山只好再次从梳妆盒中挑出另一支凤钗换上。她对旁边收拾药罐的春水抱怨地使了个眼色。她俩心中埋怨:太后定是想儿子想疯魔了,前些日子张妈妈以死相逼都未能打动秦王的铁石心肠。况且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秦王改变心意,如今这半夜三更又下着大雪,哪有这个时辰来的?

  正当两个贴身宫女心中嘀咕时,一声响亮的吆喝骤然打破了安静萧索的甘泉宫:

  “秦王驾到——”

  秦王着黑色正装,大裘上的雪花融成水珠滴了一地。他身后跟着赵高,接着是一列侍卫,浩浩荡荡踏入了甘泉宫。

  许久未见秦王的宫人们都慌了神,纷纷下拜。秋山和春水也吃惊得不知所以,慌忙跪下不敢抬头。

  “看看,哀家怎么跟你们说的。”赵太后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光泽,昔日的美似乎在那一刻回到了她眼中:“我的政儿,他今天一定会来。”

  “拜见母后。”嬴政解下外袍,在榻前行了礼。

  “政儿,让他们都下去吧。”太后缓缓道。嬴政挥手让赵高等退了出去。赵太后伸出手,脸上挂着安详而欣喜的微笑:“政儿,坐到我身边来。今晚,就我们母子说说话。”

  ******************

  “娘。”嬴政注视了母亲许久,终于唤了一声。这称呼亲切又遥远,甜蜜又凄切,使他的鼻子有些微微发酸。“娘最近还好吗?”他刚问完这句,便觉得很不合时宜,太医的报告他不是不知道,娘自然是不好的。

  “还是那样。”赵太后笑着回答,她今天精神倒比前阵子好了许多。“政儿最近还好吗?”赵太后一边问儿子,一边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嬴政的手很大,她的手是裹不住的。

  “秦军攻入井陉口了。遇到了些小麻烦,但是来年春天前一定可以攻入邯郸!”

  赵太后慈和地望着儿子:“我是个女人家,也不懂这些用兵打仗的事。我只是希望政儿别太累了。我知道政儿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可有些事儿还得慢慢解决,别心急。”

  “娘,”嬴政扶着母亲靠在卧榻的软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狠厉:“儿小时候曾经发过誓,日后定要昂首阔步地回到邯郸,杀死我们的仇家!儿一定会让母亲看到那一天!”

  “娘知道……娘知道政儿能做到……”赵太后的眼中闪着泪光,在朦胧的泪光中,她眼前看到的似乎不是三十一岁的秦王,而是那个坚强倔强的七岁孩子:“娘和天下所有的娘一样,都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最了不起的孩子。可是娘又和天下的娘都不一样,因为我的政儿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衷心的称赞和自豪让嬴政突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小时候,玩伴们都嘲笑他,只有母亲说:政儿比他们都好,政儿是最好的。现在,每天都有无数臣民歌颂他的英明神武,麻木地朝拜于他的脚下。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听到母亲的称赞了?十年,二十年?

  赵太后抚摸着儿子已褪去稚嫩、生得英俊刚毅的眉眼,有些犹豫但又期待地低语道:“政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主动来看我,但我今天早些就觉着你会来,娘真的很高兴……娘想问你些事,你不要嫌啰嗦,好吗?”

  嬴政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点了点头:“嗯,娘想问什么都可以。”

  赵太后思索了片刻,终于开口:“政儿可有了立后的打算?”

  嬴政本也想到母亲会有此一问。他浅浅地叹了口气:“政儿认为,王后应宽容慈惠,有母仪之德。与王共承天地,均劳分忧。而儿观后宫之中,尚未有合适人选,故仍在斟酌。”

  赵太后微微笑了笑,丝毫没有责备之意:“政儿说得很好,可是政儿漏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嬴政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爱,政儿。”赵太后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你们需要相爱。平民夫妻之间尚且需要相爱才能共渡人生的风风雨雨,更何况日日面对更多危机与挑战的国君和王后?再贤惠的王后,你们不相爱,她的贤惠也是没有用的。”

  “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可惜以前娘自己也不懂,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了你,娘不要求你原谅。”

  屋内燃烧着的炭炉发出毕剥声,嬴政沉默地望着炭炉,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生于王室,大约命中注定无法拥有那样的感情。”

  赵太后哀伤地看着他,感到钻心的疼痛和悔恨:“政儿过早地看见了人世的丑恶,变得不愿意相信感情。这点娘有很大责任。”她默然良久,然后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以一个母亲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关怀与深情说道:“但我的政儿是个坚强不服输的孩子。在邯郸被追杀时,他没有认过命。在蓟年宫兵变时,他没有认过命。在……那个人被放逐蜀地时,他亦没有认过命。政儿,娘希望你这一次也不要认命,这个世界上仍是有那样美好的感情,它不靠利益,不靠权威,只靠两人心心相印。而我的政儿也一定能得到它。”

  嬴政藏在袖中的手不停摩挲着厚实的布料,他没有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清晰地记得当年吕不韦和父亲将他们母子抛弃在邯郸而独自逃生时,母亲愤恨和绝望的泪水。那情景让年幼的他连杀了吕不韦,甚至亲生父亲的可怕心思都有过。于是他转过头,以多年锻炼出的暗藏锋芒的眼神逼视着母亲问道:“那娘自己相信吗?娘自己经历过这样的感情吗?”

  “相信。经历了这么多事,娘仍然相信。”赵太后以同样坚定的眼神回答了他的问题:“政儿知道夏姬的故事吗?”

  嬴政不知母亲为何要提起这个女人破坏气氛。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知道。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1”

  赵太后并不在意嬴政的语气,只是自顾自地叙述起来:“世人皆言夏姬□□成性,可娘总是不太信那些写史的男人们。夏姬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个勇敢的女子,她的不幸在于前半生所遇非人,而她的幸运在于她始终没有放弃,最后与巫臣终成眷属,而此后再无□□之事见于史册。”

  嬴政默然不语,他握着母亲的手,似乎在沉思着。

  “政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娘,你会好起来的。”嬴政倔强地打断了她,赵太后望着儿子眼中斗天斗地的固执神色笑了。

  “娘的身体,自己很清楚。可是,让娘说完。”赵太后接着道,她的眼睛似乎聚焦在很远很美的地方,“娘这一辈子,多是被别人安排着走,娘只追求过一次真正的爱……虽然,结局并不好,也伤害了你,娘说了,你不该原谅。”

  “可是娘终于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命运,体验了作为人该体验的感情。尽管这感情并不长久。”

  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内的更漏滴答、滴答地响。

  “母亲,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许久后,嬴政吸了口气,静静地回应道。他最终得到了期待多年的答案,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波澜。但他终究是感谢母亲敞开心扉的直言相告。然后,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再次开口道:“政儿可不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母亲像鼓励孩子那样温柔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拥有后失去,和从未拥有过,究竟哪一样更痛苦?”

  赵太后艰难地撑着身子,嬴政忙扶起她,她用久病后瘦弱的胳膊揽着儿子:“政儿,如果再给娘一次机会,娘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政儿也会面临这个问题:经历真爱,或是逃避它。这世上大多数人靠逃避过活,也许一生平安顺利,但离去时仍是一张白纸;但仍有些人靠不逃避过活,也许一生坎坷多灾,却活得精彩,活得深沉。”

  嬴政久久凝视着母亲,漆黑的眸子在炉火的余光中更显得深不见底。

  “政儿,你是爱上谁了吗?”突然,赵太后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敏感问道。

  嬴政并不作答。

  赵太后有些了然地笑着,随后却又叹了口气:“我想大概不是齐姬,她是个好孩子,又为我生了大孙子,可也不见你有立后的意思。不管她是谁,娘只希望她能让你能更快乐一些,给你娘不能给的东西。”她靠在嬴政身上,也许是说了许多话,中气显得越来越不足:“政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学游水?你一开始拼命地扑腾,却总是往下沉。后来你不扑腾了,任由水托着你,自然而然就浮了起来……这爱就像水啊,你越扑腾越是容易溺死。你总想控制一切,但有时却要顺从自己的心……”

  “政儿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娘还是那句话,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政儿的选择一定不会让娘失望。”

  赵太后说完这句话,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嬴政抱着母亲,摸了把自己的脸,却触到一些久违的温热液体。怀中母亲的心跳跟着更漏的节拍,一点一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一缕明艳的阳光照进昏暗的寝宫。嬴政扶着母亲在榻上躺下,将被角掖了掖,犹如母亲小时候常为他做的那样。

  “娘年纪大了,再歇一会儿吧。”他轻声道。

  秦王推开寝殿大门,缓步走到门前。殿外已乌压压跪满了宫人。他举目越过人群,望向远方:早晨的阳光洒落在银装素裹的咸阳城上,多么纯净而美好的世界。

  赵高见秦王如雕像般不动,向身旁的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太监小碎步跑进寝殿,片刻后,嬴政听见殿内有人大放悲声。

  公元前229年冬,秦庄襄王之后、秦始皇之母赵太后薨。

  *******************

  “君上!”就在嬴政木然看着宫人们忙内忙外地操劳后事时,尚穿着便衣的张苍翻身下马,大约是连夜赶路,未来得及更衣。张苍行跪拜礼道:“微臣可找到君上了。微臣有急事禀报。”

  嬴政收敛了心情,正色道:“可是赵国之事?”张苍的话将他拉回了眼前的战事,情势是如此紧急,他本没有时间来奢侈悲伤。

  张苍连续数天马不停蹄,疲惫已极,方才只想着快些将重要情报传达给秦王,并没有注意周遭情势。在看到秦王微微变色后,才发觉这里发生了何等大事。他不禁有些窘迫:“君上……微臣……微臣来得不是时候。”

  “无妨,你做的很对。这是非常之时,情报一刻也耽搁不得。”他此时注意到了只有张苍一人与一个侍从,便随口问道:“廷尉没有一起来吗?”

  张苍在路上已对这个问题思忖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将李斯手书之信交于秦王:“廷尉他……有一封信交于君上。”

  秦王接过卷轴,接缝处果然有那个人的印鉴。他展开卷轴,张苍紧张地注视着秦王的神色变化。

  “当时……也是情势所迫……若廷尉不应允,恐怕无法说服郭开。”张苍尽量镇定地解释道,“臣当时亦无良策,请君上治罪。”他长跪而揖,决然请罪。

  “你没有错。他……”秦王合上卷轴,一时找不到词汇,“他真是大胆。小高子!”

  “在!”赵高迅速跑到嬴政跟前。

  “备车!回书房!”

  秦王在奔驰的马车中仍紧紧攥着那卷轴,卷轴末尾松开的部分露出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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