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三姨太太虽然只生了一个六子钟智,但她是二太太的亲表妹,两人同枝同叶,共嫁一夫,故三房血脉虽少,却靠着与二房间拉帮结伙,走二打一的路线,也算在钟家站稳了脚跟。
至于婢女丁香生下的钟信,虽养在大房,名为钟家老七,实则地位尴尬,半主半仆,不知内里的,都以为他不过就是大少爷的小厮。
而明天要过生辰的,正是已经出嫁在外的钟家嫡长女钟毓。
钟毓虽已出嫁数年,但由于夫家只是中等人家,远比不上钟家豪富。打小娇纵成性的她,常常抱怨父亲当年将她下嫁,故而总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想到大小姐钟毓,秦淮心里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书中大小姐的丈夫,邱墨林。
在原书作者笔下,邱墨林生在中医世家,为人极度自私无耻。
他本性喜欢男人,却为了贪图钟家富贵而娶了钟毓。平时,他在钟毓面前做小伏低,一副惧内的样子。可是背后却勾三搭四、花街柳巷,更是在见了秦怀第一面后,就产生了非分之想。
记得作者还专门描写了邱墨林做春梦意淫秦怀的情节,香艳诱惑,看得秦淮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面红耳赤。
而狗血的是,这邱墨林色胆包天,竟然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找到两次没有旁人的机会,便对秦怀暗送秋波、言语挑逗。
偏偏那秦怀骨子里风骚透顶,被钟仁冷落后正饥渴难耐,见大姑老爷撩拔自己,虽然因害怕钟仁而不敢太过放肆,却也没忘了眉目传情。
天啊,为什么看书的时候,自己总嫌作者的狗血泼得还不够多。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面对这一盆盆狗血时,该有多么煎熬。
不知不觉,初阳已升,窗外的院子里开始有丫头婆子走动,渐有人响。
秦淮知道钟仁住的院落叫泊春苑,泊字谐音伯字,取的是“伯仲叔季”中排行首位的意思,自是因为钟仁是钟家老大的缘故。
秦淮摇了摇头。
这钟家既是豪门大宅,又附庸风雅,无论各人名字还是住所皆有讲究。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早不知烂成了何种模样。
忽然,秦淮只觉眼前一闪,眼见院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妇人,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进了院来,东奔西跑,又叫又喊,转瞬间便撞倒了院中几盆名贵的花木。看其情状,倒像是个疯婆子。
秦淮看得呆住了,正发怔间,忽然听那妇人的口中竟然一迭声叫起钟信的名字来。
他恍然大悟。
老天!想来这妇人定是被看管在园子偏厦的钟信生母,那个疯了的婢女丁香。
秦淮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床上的钟仁,却发现他已经被疯妇的叫喊声吵醒,正一副被人打扰后的阴沉脸色。
厢房里急匆匆跑出男男女女一群人来。
从妆扮看,除了丫头婆子,就是伙夫小厮。秦淮只认得其中的两个,钟信和雀儿。
雀儿大概正在晨妆,脸上的脂粉还没抹匀,却跑在众人前面,一脸的怒气。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大早放条疯狗进来,吵醒了大少爷,小心你们腿上的筋!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绳子捆了这疯婆子!”
那疯妇在人群中猛然看到了钟信,呆直的双眼忽地一亮,便朝钟信迎了过来。
“我的儿,信儿,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娘找你找得好苦啊我的儿……”
钟信听到吵闹后跑出房门,待看到院中的声响来自那疯妇的时候,身子猛地晃了晃,原本冲在前面的他,竟硬生生收住了脚。
雀儿见疯妇眼直直地走到自己身前,朝钟信一口一个儿子的叫着,身上的味道薫得她捂住鼻子,忙转过头去。
在回头的光景,雀儿顺势朝正房的窗子望去,果然看见钟仁凶狠厌恶的眼神。两人目光一对,雀儿心领神会,当即柳眉一拧,伸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放肆!你这疯婆子,管谁叫儿子呢?我告诉你,他是叫钟信,却是钟家大房门头的人,与你这下贱的洗脚婢又有什么相关!”
秦淮见钟仁也走到窗前,便稍稍退后,却一直留神着窗外的事态。
待见到雀儿丝毫不留情面,当着钟信打了他生母一记耳光的时候,秦淮只觉心里格登一下。
这丫头,下手可真狠毒。
那疯妇被雀儿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嘴角登时淌下了血水。
钟信在雀儿对生母挥出巴掌的瞬间,双眼死死闭了一下,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哆嗦着走到雀儿面前,伸手扶住了生母,低着头道:
“雀儿姐姐说得是,我是大房养大的人,现下与她已无相关。只是她好歹是我生母,还请姐姐给老七点面子,让我送她回去,让人严加看管。”
从秦淮的视线看去,钟信的身体像是一把弯弓,低着头与一个有些权势的下人说着软话。看见自己的生母挨打,却仍是一脸怯懦,连母亲嘴角的血污都不敢帮着擦拭,一副窝囊到家的样子。
可是在他这副表相下面,在他躬起的脊背上,秦淮却似乎看出了一丝强行忍耐的愤怒。
他的身体确实卑微得像一把弓,可是等这把弓拉满弦的那天,放出的,怕将是最狠最毒的箭。
第5章
雀儿伸手在淡绿绸裤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打了钟信生母一巴掌,倒弄脏了她的手。
见钟信开言相求,她仍是一脸不忿之色,微微回头瞄了一眼窗子,从钟仁脸上看出了什么,回过头来,吊着眼睛道。
“得了得了,赶紧把这疯子弄走,大清早的,真是晦气!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快去提两桶水来把地洗了!”
秦淮眼见钟信朝雀儿躬了躬身,佝偻着腰,半拉半扶着疯妇,在众人或嘲笑或鄙视的目光中匆匆出了院门。
一边的钟仁已经点了根香烟,见他看得出神,便色迷迷地朝他脸上吐了个烟圈。
“那是老七的生母,一个疯婆子,有什么好看的。”
秦淮微微背过身去,不敢看他。因为他方才看到钟信扶着疯母,不得不往外拖扯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只觉心里和眼角都是一酸。
钟仁眯起眼睛,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啧啧,这是做嫂子的心疼小叔了不是?我倒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有这般心肠!”
秦淮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朝钟仁堆笑道,“人家不过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身世而已,大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从小父母双亡的人,才沦落到了那种地方……不过嘛,阿弥陀佛,万幸我福大命大,遇到了大爷,才能脱了火坑,进了福坑呢!”
秦淮急中生智,凭着对书中的记忆,赶紧给自己解围。
钟仁哈哈笑了两声,走到他身前,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
“既这么说,你是没有后悔嫁我了?我发现,你这几日好像长了点能耐,话说得愈发好了。不过,你便是心疼老七,也不值什么,不用怕我多心。以后我在外办事,你闲着无聊,就把他叫到房里解闷。那小子从小伺候我,捏背按腿的手艺还算不错,你要是身上乏了,便让他来捏一捏,左右都是自家人,也该多亲香亲香。”
秦淮点头称是,心里却像是窗外的晨风,吹来满天的疑云。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儿呢!
两人洗漱停当后,雀儿已带人送来了早餐。
雀儿如今早已不亲自动手,只在一边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子,将各样早点流水价摆满了偌大一个八仙桌。
秦淮知道书中的钟家富甲一方,可是没想到竟然阔气豪奢到这种程度。
明明两个人的早餐,倒弄出十几样的东西,各种中西点心并小菜汤水,时令果品,看得他眼花缭乱。
原来这钟家不仅富贵,也和那个时代的很多豪门一样,既保持着老旧礼节和生活习惯,又极赶时髦,时兴的东西样样都有。像刚刚兴起的电灯电话、西式饮食,流行的西式装扮等等,在钟家都无一例外地可以看到。
秦淮见钟仁面前的多是西式点心,他自己平时常吃的也是牛奶煎蛋火腿那些,可是一想到秦怀是勾栏中的出身,便还是挑了两只蟹黄小笼、就着几样精致小菜,喝了一小碗红梗米粥下去。
食物入口,秦淮心中不由暗叹。原来从前中常见到的“锦衣玉食”,当真所言不虚。便仅是这早餐的东西,便已经美味异常了。
一时饭毕,钟仁嘴里哼着“十八摸”的小调,翻了会报纸,看到夹缝里一排治花柳梅毒的广告,忽地想到什么,忙叫了雀儿过来。
“我方才想起,今天上午已经约了个洋大夫见面,估摸着午宴时应该回得来。你告诉老七,家宴时辰快到的时候,让他带大少奶奶先过去便是。”
雀儿听他说到大夫二字,脸色微变,点头应允。
钟仁顿了顿,眉毛一拧,又道:“告诉账房,就说是我的意思,把那看管疯子的人扣去两个月的工钱。再有,饿那疯婆子三天三夜,我就不信,饿她个腿软肠空,看她还有力气跑出来疯!”
钟仁又交待了雀儿几句闲话,便急匆匆更衣去了。
秦淮站在窗前,看见他螳螂样瘦长的背影出了院门,心下一阵发凉。
听他吩咐雀儿办的事儿,心肠果然凉薄刻毒,相信他此刻对老七的所为,也一定是虚情假意,别有用心。自己夹在这样两个各怀心事、心狠手辣的男人当中,唯一应该做的,似乎只有一个字:
逃!
对于一个书虫来说,穿书这样体裁的他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以说,穿过去之后的角色,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生存方式,不一定必须遵循原书的轨迹。
所以自己,干嘛在这个满嘴仁义礼信、实则男盗女娼的火坑里煎熬。既担心失身给钟仁,又害怕被钟信报复,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想办法逃离钟家、逃开这些人呢?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猛地击中了自己,从头顶到脚心,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铁链穿透了一样。那是一种全身骨肉筋脉被撕裂般的痛苦,并伴随着心脏不受控制的收缩,让秦淮仿佛定在了当地,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得。
“老天,我不逃,我不逃了!”
秦淮在心里拼了命地叫嚷着。
说来也怪,随着他发誓般的叫嚷,那股要命的痛苦竟然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立在那里大汗淋漓。这可怕的症状,很明显是一种警示,告诫自己是不能逃离这本的。
秦淮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仔细想了想昨晚穿书后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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