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邱点点头,思及风崖,怎么龙啸都活了,那人反倒不见踪影:“风崖呢?”
此言一出,龙啸静默片刻,玉雕似的的脸露出零星伤怀:“风崖去陪雁如了。”
傅子邱其实有了准备,因而并不十分意外。风崖灵力已经快要枯竭,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呼出的每口气儿都是老天爷的馈赠。若说是什么支撑着他活到今天,大抵就是复活龙啸这一个念头吧。所以他才那样心急,是怕自己先一步魂归离恨,再无人可以性命献祭救回龙啸了吧。
傅子邱对风崖的逝去表现的过于无情,约莫是无法理解风崖这种疯狂的执着,仍旧介怀他对顾之洲的欺骗与利用。
二人沉默半晌,龙啸指了指山头那间草屋:“先去那边休息一下。”
傅子邱应了一声,跟随龙啸的脚步往前走。身上几个窟窿一起冒血,但他肤色本就偏白,又穿着红衣,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龙啸没赶上傅子邱被心魔捅那一刀,还以为他伤的不重。再加上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饶是曾经慧心妙舌的战神,也姑且装一回聋,做一回哑,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走在前面。
还好心给人介绍:“这里有仙灵护持,妖魔不侵。山上少有人烟,只半山腰上有一座佛塔,供山下百姓点香供奉。所以这里很安全,我们可以暂时待在这里,等我灵力完全恢复再……”
跟在身后的人脚步一个踉跄撞在后肩上。
龙啸当即转过身,接住栽倒的傅子邱。头一偏,便先瞧见一脑门的细汗,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手在傅子邱身上摸了摸,触到一手的腥红。
“阿邱!”龙啸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你伤哪儿了?”
傅子邱抵触的皱起眉头:“……放开。”
上过战场,杀过魔、斩过妖,疯起来连自己都能剥骨拆肉的战神龙啸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却为这两个字僵住身体。
他端着那张真假不辨,慈眉善目的脸,一动不动的盯着傅子邱。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那张脸上看见不加掩饰的抗拒。
龙啸又开始头疼,像是有个小鬼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瞎扑腾。
他不动声色的轻吐一口气,翻涌的情绪被压在心间,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无力且沉重的感觉变成一颗颗有棱有角的石头,七上八下的在胸腔跳动,撞到哪儿,哪儿就疼。
龙啸勾起唇角,抱歉的笑笑。他规矩的收回手,退到一步之外,轻声说:“对不起啊,我无心的。”
·
草屋也不知道多少年无人踏足,刚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霉味儿,厚厚的灰从门缝里掉出来,龙啸抬袖替傅子邱挡了挡,自己反而落了一身。
傅子邱被呛到,压抑着咳了两声。
龙啸站在门口,指尖凝了点光弹出去,屋里屋外登时焕然一新。
他跟在傅子邱身后进屋,草舍简陋,床也只是在硬板上铺了层薄被,瞧着就硌人。龙啸让傅子邱先坐在床边,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冬天盖的厚被子铺在上面,才道:“条件不好,先将就一下。”
傅子邱摇了摇头,无力的合上眼:“你出去吧。”
龙啸多年征战,战场上哪有那么多仙医随疾,便自己学着处理些刀伤剑伤,因而也没有多想,道:“我略通医术,可以帮你……”
“出去。”傅子邱打断他。
龙啸微怔,唇瓣启开一个小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坐在那里的人太坚决了,大概是很讨厌他。刻在骨子里的礼教让龙啸做不出任何强硬的动作,他一生到头就不知何谓“强人所难”。
于是退后一步,又一步,小心的扣上门扉,才贴着那老旧的木门说了句:“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龙啸在门口靠墙坐下,搭在前胸的长发上落了灰,他拍了拍。
初醒时的混沌渐渐散去了,睁开眼睛看到风崖的那一刻,素来宠辱不惊的战神都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死了八百年还能活过来,更没料到死而复生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这昔日宿敌的一声“抱歉”。
那也是风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要的河清海晏,时岁和丰,还是由你自己去完成吧。”
若说愧对,龙啸一生光明磊落,可以说对的起父母厚望、对的起三界众生,撇去那横插一脚的心魔不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愧疚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风崖,若不是自己将他拖入这浑水,这人多半自在来去,早潇洒于世间了。
还有一个……
龙啸捂着额角,有关顾之洲的记忆仍絮絮不断的在脑海里翻腾。各种各样的情感杂糅在一起,搅得他苦不堪言。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龙啸甩了甩头,望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扉。
前尘也好,后世也罢,有些人注定是要生生世世抵死纠缠的,奈何时机不对,忠义难全。从前是为天下苍生,虽不得已,也是辜负。如今,那人已经重入轮回,忘却前尘,自己于他,不过是个同顾之洲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还是个恶人,毕竟是他强占了顾之洲的魂魄。
傅子邱应该恨透了他吧。
额角抵在门上,龙啸轻轻叹了一口气。
肉身重塑并非易事,天生的神力此时更是磨人。龙啸不是刚出生的婴儿,回流的灵力要重新适应这具身体,暴动、乱窜,灵力似奔涌的洪水冲刷着他每一条筋脉。将那些蜷了八百年,折了八百年的骨肉经络一点点抻直捋平,其间痛苦可想而知。
大概是领兵打仗惯了,战场上不能示弱,受了多重的伤都隐而不发,一来二去的,倒练了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
龙啸从前活的太压抑,也太能忍了,以至于人人都将他视作永不败落的战神。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生而为神,也有难言的伤痛。
他突然开始想念作为顾之洲的那些岁月,嬉笑怒骂,看谁不顺眼就教训一顿。他活的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气节,有得不到的欲|望,和可以宣之于口的贪婪。
最重要的,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那人身边,不用担心招致非议,也不会有人虎视眈眈。
阿邱。
龙啸蜷起手指,隔着悠久时光,当年没有抓住的人,现在更抓不住了,傅子邱已经不想碰他了。
·
屋内好安静,没有一点儿动静。
龙啸忍不住侧耳去听,屏息凝神,连呼吸声都没有。
心绪在纷乱中抽丝剥茧般扯出一分焦灼,他站起来,叩门轻问:“子邱?你要不要帮忙?”
对面没有回应,龙啸又问:“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子邱?”
从叩门变成拍门,依照傅子邱现在这么讨厌他的性子,若是还清醒早就出声骂人了。
龙啸不再犹豫,一把将门推开。
床上,傅子邱和衣躺在那里,闭着眼,嘴唇都是灰白色。而他身上,几缕黑色的魔气正在伤口上盘桓,隐约可见里面鼓动的灵脉。
龙啸脸一沉,一掌将那些东西打散。
这人真够可以的,宁愿用这种阴邪的“换伤术”,也不肯让自己帮他疗伤。
所谓换伤,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往别处戳一个伤口,引灵力和精|血修补另一个。搞到最后,多半是弄的遍体鳞伤。
龙啸好多年没生过气了,他的自制力和脾气一向很好,多窝火的事儿他都能看开,但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实实在在的把他给刺激到了。
龙啸在床边坐下,见傅子邱昏昏沉沉睡的好深。索性抛去那些所谓分寸,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裳。
这一碰才发觉,傅子邱胸前那块衣料早就湿透,血糊的又厚又重,偏生被衣服颜色掩住叫人看不出来。
龙啸眉心微蹙,撩开衣领看进去,只见雪白的胸口一个突兀的血洞。指尖猛地一缩,龙啸看见那伤口,狠狠的抽了一口气。
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被镇灵刺了一剑竟不声不响忍到现在?
怪罪一圈,最后归咎到自己身上。
还是该怪他大意,怎么没看出傅子邱身受重伤。
镇灵并非普通刀剑,早年跟着龙啸杀人饮血,后来又在恶鬼遍布的地狱道压了心魔八百年,说它是凶剑都不为过。
龙啸面色微沉,朝那张苍白的脸看了一眼,撸起自己的袖子。
细瘦的手臂陡然泛起金光,浅浅一层鳞片浮现,龙啸拿指甲卡住一片,微一用力,竟硬生生抠了下来。
他把龙鳞覆在傅子邱伤口上,小小的一片立刻融入皮肉,汨汨流淌的血液登时止住。
龙啸的神色缓和些许,一片接一片的龙鳞被主人毫不留情的拨下,在傅子邱胸口布成世上最坚|硬的铠甲,而后悄无声息的没入表皮之中。
伤口逐渐平整光滑,龙啸左手小臂却坑坑巴巴,丑陋难看。卸甲应当是疼的,一只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连手指都微微打着细颤。
但龙啸那张脸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几乎让人有一种他根本不知疼痛的错觉。
然后,他伸出两指贴上傅子邱的眉心,一点点将他体内的邪气引导出来。
傅子邱额间缓慢浮上一朵红色合欢,自心魔破封出世后,这朵常年只开到一半的花终于盛放。
龙啸看着,目光逐渐柔和。
那是他决意赴死前亲手打下的印,一道万岁平安的护身符。
从黄昏到黎明,孤山上一间草屋金光亮了一夜。
待龙啸终于收手,脸色比床上躺着的还要难看。但他却倏地展颜一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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