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学的七道习题_分节阅读_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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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笑吗?”

  “不好笑。”

  醉酒后年龄减半的幼稚版绘楠,跟成年版的他一样,冷漠无情地拒绝了我的幽默。

  “正如之前所说的,在保守秘密这一点上,牢不可破的加密方式比任何人都可靠,”绘楠又解决掉了一杯梅酒,安置完空杯时,眼神茫然地落向了被摊在面前的活页簿。

  我开始怀疑那因酒精而变得迷茫的视线能否成功将纸面文字传递到脑海里,而绘楠也的确很快地放弃阅读,开始了惯有的长篇大论:“可是,古典的加密方法实在是太简单,几乎全部有必然的破解之道、跟醉不醉酒没有关系——呐,青浦先生能够想出更难以破解的信息传递方式吗?”

  “更困难的方法吗……”

  轻易被绘楠的演讲牵住思维的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近代谍报类影视剧里所描述的字母移位的加密方式,其实是r加密;侦探小说中更常见的利用圣经之类书籍进行替换的方式,其实质乃是加密的一种;而像是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通过携帯电话的九宫格字母盘加密的方式,实际上也是r加密的变体。这样一来,还能够想到的是……

  “隐喻、谜语之类的。”

  “这也是一种考虑,”绘楠把挑中的最后一杯酒挪到自己面前,“但是密码必须要能够被收信人完美无缺地解密,也就是说,明文必须是唯一的。斯芬克斯的谜语,谜底在字面上,到底是日文的‘人’、‘人間’、还是‘自己’呢?如果解出来的明文有不同的表达,收信人做决定的时候就会迷惑。”

  作家的身份让我很快察觉到了“人”、“人間”和俄底浦斯“自己”这三种看似等价的表述之间的差异。

  好比说,我是更乐于使用“自己”的类型;对比起“人”来说,更经常使用“方”;在讲出“人間”这个词的时候,多是在腹诽或自嘲;而绘楠就是会在对话里正面使用“人类”的类型。实际上,他也会使用“方”,但那仅仅是教养使然,跟礼貌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

  “青浦先生,人类的天性不是爱与和平,而是占有与争斗。”对全人类毫无敬意地下了这样的断言,绘楠平淡地讲述道,“战争时代、以及战争后短暂的和平时代,世界上最先进、最可靠的科技,都是应用在军工上的。在古典密码学的领域内,困难的加密挑战绝大部分来自于二战的军队。

  “记得第二篇密文所使用的r加密法吗?稍微加以改进,把精致的算法与机械而非人脑结合起来,就生产出了不费任何思考也能够操作的密报机。

  “数学家与机械师努力改进算法,想要做出更厉害的加密手段与操作更不易出错的机器;可士兵们被训练出操作能力之后,却总是更喜爱上一代的密报机,不断埋怨着优秀的新算法、与跟随算法更新换代的操作方法。”

  “这也是难免的吧,”我微一咋舌,“从手写稿换到打字机再到笔记本——工具更新太快,我也很不适应啊。”

  “嗯……对,青浦先生,你也是那样的,”绘楠嘴角一翘,露出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的微妙表情,“讨厌思考、讨厌判断、讨厌取舍、讨厌改变……安于现状、自欺欺人,永远沉浸在虚幻的安全感中,因为畏惧失败而不肯为真实的心意付出任何努力。你啊……”

  醉酒的绘楠似乎比平常更雄辩,我被这莫名的人格攻击堵得讲不出话来,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质疑的回应:“我——”

  “青浦先生不如密报机可靠,却远比任何一种密报机都来得棘手。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绘楠说着,饮尽了面前最后一杯酒,像是试图夺走我的酒杯一般伸手,却错失了目标、碰触到我的侧脸,“青浦先生,你明明就在这里,能不能再稍微对我——”

  因为持握冰啤酒杯而变得冰凉的指甲划过了我的嘴唇,一触即分。绘楠的手指颓然跌落,整个人也随之懊丧地伏在了桌面上。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着他那些惹人生气的指责,一时想着他此刻惹人怜爱的姿态,根本拿不定心思该愤怒还是该关心,终于竭力组织好体面的措辞、想要与他进行一番成年人的对话时——

  绘楠伏在桌案上,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或许是很少喝酒的关系,绘楠醉倒后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穿着大码的棕黄色连体睡衣,迎着阳光迷迷糊糊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姿态,宛如一头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本能地下山去捕猎的大熊。

  “哟,”我轻松地招呼道,“头疼的话去急救箱拿那种蓝色的解酒药;早餐的苹果派在冰箱——现在就当做br吧,端过来之前记得热一下。”

  绘楠脚步一顿,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转身进了厨房。

  “啊,吃完的话记得过来帮忙,”我补充道,“第五篇密文,我已经解密到一半,按照r的方法,重复单词的最短距离是2532,根据余1的字母频率排序推测密钥长度是6,然而,,b和,,在字母表的顺差完全不同,我想不出解法了。”

  “……”

  绘楠好像仍处在迷糊的状态中,端来了苹果派,边吮着手指边把脑袋凑到我的稿纸前。

  “不需要相同顺差,”绘楠的嗓子有点哑,想必是昨天说了太多没必要的话,“就像加密法一样,在有密码的加密方式里,明文字母与暗文字母的对应不一定是顺差的关系,只是顺差的情况更好解而已。”

  绘楠望着我画出的密文字母频率图:“单纯从字母频率就可以解出同余的一组字母里全部的明文密文对应。”

  “可是,很难吧?”我拿出自网络上抄写下来的世界范围英语文本字母频率表,犹豫道,“前三位是领先又有区分度所以能够分辨;但是根据经验来说,''和'r'的出现频率不会相差很多,''和''也应该是类似的,这个太依赖于明文内容了吧——就好像二流的滑冰选手参加竞赛,一半在实力,还有一半在运气。”

  “所以还需要考虑的是字母在单词里出现的位置,以及字母之间的连续性。”绘楠把下颌搁在我肩头上,苹果派的馥郁香气随之钻入我的鼻子,实在是惹人分心,“比如说,虽然在整体的英文文本中''比''出现频率更高,但对于单词开头的字母而言,''的出现频率要远高于''。类似的,同样是常用的字母,''在英文单词中的出现频率显著高于'',而''也高于''或者''。”

  “再往后就是三个字母的频率,比如''了?”

  “没错,”绘楠说着,想要伸手去掏衣兜,又在看到自己被苹果派染得黏糊糊的手指时停了下来,示意我去翻他的睡衣衣兜,“我手机里有完整的频率图表,青浦先生帮我拿一下。”

  “手机吗?放在你床头了。”我说着,起身往绘楠的卧室走去,“昨天回家时怎么也叫不醒你,只好麻烦代驾的司机先生帮忙,两个人齐心协力才把你运回房间。怕你睡不好,我还帮你换了睡衣。很贴心吧?”

  不知道为什么,客厅里绘楠的声音完全停止了,连啧啧有声吃着苹果派的响动都听不到。我拿着手机和钱包走回客厅时,正看到绘楠僵直地坐在原地,姿态生硬得好像原野里的稻草人。

  利用手机里记录的大量频率图表,绘楠和我最终解开了除6余1的密文字母里全部的明文密文对应,却没有继续用纸笔往下解密全篇。

  “……青浦先生没有借助计算机,就这样用纸和笔计算出了重复字母间隔和余1字母频率吗?”绘楠露出混杂着钦佩与好笑的奇妙表情,“很高兴看到青浦先生固执一回,但是啊,这种重复性劳动全部可以交给计算机,人类只要负责创造和抉择就好。”

  ——果然是有创造力的人才能讲出的傲慢台词。

  笔记本的计算力不如绘楠研究室的终端,解密需要的时间也更长。风扇飞转起来的时候,我想要趁机躲去房间休息,却被绘楠抓住了胳膊。

  “青浦先生又想逃跑了。”

  绘楠的态度很寻常,语调也显得平淡,我却无由地察觉到了暴风雨临近的危险预兆,蹙眉道:“我只想去休息片刻——还有,那个‘又’是怎么回事啊?”

  “休息一夜还不够?”绘楠垂下眼睛,无视了我惊讶的表情,“跟青浦先生不一样,就算喝醉之后的事,我也全都记得。

  “上午这样努力地尝试破译,是为了扯开话题、躲进日常的堡垒里吗?在安全的地方证明自己,失败了也可以随口自嘲了事,果然是青浦先生的作风。可是,我没有时间与青浦先生继续跳探戈舞了。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次吗?”

  握在我小臂上的手掌越收越紧,绘楠以完美的敬体和完全没有敬意的冷淡声音,如此对我宣战。

  “……要谈什么?”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率先失去耐心的是我。

  开口时视线仍持续地游弋于方寸木地板上,仿佛试图通过其上的图案判别今冬的气候。我明知这样很不礼貌,却难以鼓起勇气面对绘楠。

  居酒屋那番言论给了我太大的打击。

  “‘安于现状、自欺欺人,永远沉浸在虚幻的安全感中,因为畏惧失败而不肯为真实的心意付出任何努力’——要谈论这个吗?”一字不错地重复出绘楠伤人的话语,我苦笑道,“可是绘楠,你怎么会知道我真实的心意?”

  “我知道,”绘楠一如既往傲慢地答道。他漂亮的眼眸闪耀着的光芒,艳丽的姿容因为某种情绪而变得极富有攻击性,“青浦先生不是知道我擅长解密吗?像人心这样不可靠的加密方式,破译简直再轻松不过了——如果我知道,青浦先生要怎么做?”

  ……

  假设太过荒谬,我失去了反驳的能力。室内安静到可以听到座钟的催促。

  “又不说话了。上次问青浦先生假如我死掉会怎样,也没有得到回答……是不擅长展示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不擅长回答假设的问话?”绘楠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忽然放开了我的手臂,“那么,这次不是假设了,青浦先生愿意为我付出努力吗?”

  他弯腰捡起钱包,从中抽出了一张蓝色的r乘车券,强硬地塞进了我手里。

  绘楠说:“青浦先生,我要走了。”

  茫然地看着票面上札幌至东京的行程,还有其上2月9日的乘车信息,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状况。先是突如其来的大批判,然后是信息量爆炸的假设题,最后竟然是一张明天的r车票。

  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不、不是说春天才——”

  “是春假,”绘楠以非常官方的语气回答道,“虽然北海道现在远不是春天,也已经到了春假的时间。我的交换时限在昨天就结束了。”

  啊,对,绘楠只是北大的交换生,最后还是要回到东京的,就好像解噩天使也不会永远停留在人间。我颓然地退后一步,又想起手中还握着绘楠的车票,赶紧弯腰放在了桌案上。

  我的掌心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冷汗,最好还是不要接触到票面。有听说过类似的乌龙事件,最后旅程就那样半途而废的,绘楠的归程绝对不能这样不顺。

  不知道绘楠打包好行李没有,暴君先生最近完全没有整理的举动,不过家里也只有一些带不走的日用品而已,都是百元店的便宜货,没有带回东京的价值。

  告别仪式在哪里更合适呢?昨天已经去过柚柚了,札幌也没有更喜欢的居酒屋。怀石料理虽然高档却不适合告别——实际上,只有酒最合适了,灌醉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好像无痛手术一样。

  还有礼物。配得上绘楠的礼物实在太难选,我能不能先欠着?以后也好有借口去找绘楠谈谈心、念念旧——啊啊,真是糟糕的想法,这样会带给人困扰的。要干净利落地道别,一个拥抱,不能再奢求更多,以后街巷里偶遇能够觉得熟悉、点头致意……

  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我逐渐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必须默数着心跳、狠命地催促肺叶去翕合,才能将攫取血泡中的氧气。就这样调用了满身气力去维持着呼吸,我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告别的祝福: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真糟糕,我都没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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