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渡眉头微动，道：“你要退出江湖？”

  唐欢看他一眼，笑道：“这是迟早的事，然而绝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这几年。事实上，唐门能好生生退出江湖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并不是每个人都不会失手。不过，哪怕只是有了后遗症、或略微残疾而导致的退出，也好过任务失手而死，更好过毒发身亡。”

  明渡道：“那你们为何还要在唐门？为何还要做那些任务？以你们的能耐，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唐欢悠然道：“是啊。但，我们出身于杀手世家。杀手、小偷、□□，这是永远都会有的职业，因为永远都会有人需要这种人存在。”

  “阿弥陀佛。”明渡叹口气，道：“所以才会有小僧这般人啊。”

  他闭上眼，开始轻声的诵经了。

  唐欢默默听了一会儿，在他快要告一段落时道：“是大悲咒？”

  明渡眼也不睁，只是轻声念着，最后一句“南无大慈大悲圣观世音菩萨，愿诚心诵持此真言者，皆得涅盘”（注:原句大概是：唵，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娑婆诃．在此摘选翻译版.）落下后，才应道：“正是。但愿这大悲咒，可化解你的戾气。”

  唐欢叹了口气：“你跟着我跟了一年多了，也对着我念了一年多了，而我依旧会选择执行任务。看来你们佛祖也并没有那么神灵。”

  明渡也叹口气，道：“兴许是因为你虽然并不把人命当回事，所以可以毫无顾忌的杀，但你也并不把杀人当作快乐的事情。你只是执行一个命令，而你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唐欢道：“不错。我一直不明白，你何必总想阻拦我。你又拦不住，而你也应当清楚，不是我杀，便是其他人杀。更何况，杀人对我来说，与大夫看病、铸剑师铸剑、木匠伐木并没有什么区别。”

  明渡道：“无论何因，都不该杀人。杀人是罪。”

  唐欢道：“但我本就是杀手。我生存的意义，就是杀人。”

  明渡道：“若是如此，你既嫌我碍事，何不杀了我，一了百了。”

  唐欢道：“我不杀出家人。”

  明渡道：“原来唐门还有不杀的人。”

  “唐门门规中本就有四不杀，”唐欢冷笑道，“只是世间符合的人太少罢了。”

  “哦？”明渡露出了思索的神色，道：“你从未告诉过我。”

  唐欢道：“我以为你自己会发现，我杀的本就是当杀之人。”

  明渡摇摇头，道：“对小僧而言，人与人并无区别。这四不杀，小僧倒是隐约听说过，却不知唐门果然有这样的规矩？”

  唐欢缓缓点头：“不错。”

  “却不知是哪四不杀？”

  唐欢笑道：“大师既已听说过，那么应当无需我重复才是。”

  明渡沉静如水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微尴尬的神色：“小僧当时听说时，以为只是江湖人的随口编纂，便也没放在心上。更何况时日已久，小僧倒是……当真不记得了。”

  唐欢一笑，却毫无解释的打算。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便走向溪边，看样子是打算捕鱼来吃。

  已是正午时分，太阳高高悬挂在正上方，毫不客气的铺撒阳光和炽热的温度。偏偏无论是明渡抑或唐欢，都是一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衣物，虽不至于满身大汗，但也委实有些闷。

  明渡见唐欢没有言明，便也放弃了这个话题，走到他身边站定。

  唐欢侧过脸，看见是他，又微微仰起头，笑道：“我知你不肯吃鱼肉，但这溪水想必还是可以喝些的吧？”

  明渡无言的蹲下身，掬一捧水来解渴。炎炎夏日，喝些清凉的溪水，的确非常让人舒服。

  唐欢已经在他喝水的时间里捉起一条鱼，被溅的一身水也不在意，拎起鱼尾，把鱼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明渡敛目，不再看那剥夺生命的场景。

  处理一尾鱼，对唐门那灵巧的手来说简直是大材小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唐欢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那条活生生的鱼，变成了干干净净的鱼片。他看着明渡沉默的侧脸，忍不住想到：明渡其实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可惜出了家。否则，还不知要让多少小姑娘心悸呢。

  想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之所以比别人执行任务更顺利，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让女人见了就忍不住心动的脸，于是获取信任便也显得轻而易举了。

  他道：“我刚才观察了一下，这里有不少树木是有果实的。至于有没有毒，想必大师自己便能分辨，我也不多嘴了。只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

  他顿了顿，好像不知道下面这句话适不适合说，但他很少有什么会犹豫的时刻:“你喜欢吃的那种果子——在东南方的树上。”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击没回复的感觉不太好==

  ☆、第3章

  第三章

  哪怕是再好的地方，当你有了另一个目的地的时候，也无法停留太久。

  随意的解决了午饭，唐欢颇为不舍的在这里打量了一圈，牵上马，准备继续前进。

  明渡道：“你这么喜欢这个地方，我还以为你会多留片刻。”

  不到一天的相处，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同龄人，不必在如同之前那样绷着精神，摆出一副疏离模样。因为他知道唐欢是及其厌恶他那种“故作高深”的模样的，奈何几个月不见，他也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唐欢。

  当他们这样独处的时候，又像是回到了他们之前的相处方式，他慢慢脱离着往常寡言的性格，说的话虽然依旧不能算多，但也开始主动搭话。

  唐欢也因此笑了笑，回答道：“是啊，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奈何……前方有人叫我啊。”

  明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唐欢道:“唐门传递消息的方式不一样。也罢，我就告诉你。”他沉思片刻，道：“唐门擅长机关，想必你是知道的。有一种竹哨，经过力堂的改造后，吹出来的声音与鸟鸣非常相似，而且可以传的很远，经久不散。”当然，唐门以外的人是无法分辨的，更不可能知道内容。所以唐欢才敢直接告诉明渡，固然是因为相信明渡身为一个出家人的心性，也有这一层保险在。

  明渡恍然道：“你方才，听到了哨声？”

  唐欢道：“不错。就在前方不远处。我记得再往前行有一座小城镇，我那同门多半就在城镇附近了。若是今天能赶到，还能找个客栈歇息一下。不然，就只好委屈大师与我一起餐风露宿喽。”

  明渡道：“出家人，不讲究那些享受。能有地方歇息，便足够了。”

  唐欢哈哈一笑，确认了方向，又与明渡并肩继续走了。

  他们到底没有在入夜前走到那小城镇。

  唐欢点了火堆，又转身进了树林中黑暗的地方，没走几步，便拎了一只兔子回来。

  明渡不可能眼见着他亲手杀了兔子再剥皮吃肉，但他也总不能要求唐欢跟他一起吃素。他站起来，道：“我去寻些果子来。”

  唐欢点点头，任由他去了。

  明渡独自走在树林里。在黑暗中行走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毕竟他不能随身携带着火把，所以走夜路时只好摸黑，或者干脆不走。他挑拣了些无毒的果实，在路上又把他和唐欢在白天的对话翻出来想了一遍。

  唐门也有四不杀？这倒真的是一件很少听说的事情，他也是之前无意中听人提起的。那时候他还没遇到过唐欢，对这个杀手世家虽无恶感，但也委实不能用什么正面的想法来面对这个门派。

  当时他只道是世人误传，或唐门刻意为自己塑造的正面假象，因此也就没有在意。而今听唐欢所说，唐门弟子的确是要遵守这四不杀的规矩的。

  虽然他依旧坚持无论善恶，都不应当杀人。

  但这总比毫无顾忌的杀戮要强得多。一个狠心的人，如果有他的原则和底线，那么也不至于无药可救，无人可伴。

  他回到火堆旁的时候，唐欢正躺在草地上，似乎正在发呆。

  唐欢见他回来，只有眼珠子动了动，身体却没挪动分毫。他轻声道：“你回来啦。”

  明渡便也轻轻应了一声：“我回来了。”

  其实躺着的姿势，是有些危险的。有时候如果反应不够快，躺着便成了要命的、失败的第一手。这个姿势，既不好着力，也不好出招，并且人身体最柔软的部位如咽喉、小腹、肋下，都暴露无遗。（这里没有任何依据，完全是在下自己的感受，要是错了还请指出）

  但唐欢在明渡回来之后，身体反而放松了一些。他知晓明渡绝不会害他，甚至遇到危险还会救他。这对习武之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信任。

  唐欢道：“我方才看这天上的星辰，总也看不出什么规律来。你们佛家好像也不研究这些。我一直没想明白，那些道士是怎么从这虚无缥缈的星光上来捕捉世间的一切的。”

  明渡也抬头望了望天，道：“固然不解，但这星光本身便是一种美景，抱着一种纯粹的心态来欣赏，岂不更妙？”

  唐欢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这里的夜空是很美，但与唐家堡比起来，还是逊色些。尤其当你在唐门的山顶上望着天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伸手就能把那星星摘下来，随便放置在口袋里带走一样。”

  明渡动容道：“果真如此？”

  唐欢道：“果真如此。我又为何要骗你？”

  明渡叹道：“我之前总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去欣赏什么美景的。如此看来，反倒是我狭隘了。”

  唐欢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在任务之余，我们也做许多事，做许多与其他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事。我们不仅会欣赏美景，而且还会把自己家收拾的仿佛身在画中。你若是在蜀中唐门的地界，会发现那里不但不像外人所传的那么阴森，反倒非常安逸祥和。”

  明渡比方才还要动容道：“竟是如此？但我听说唐门的地界并不能随意进出，否则会招惹天大的麻烦。”

  唐欢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和尚倒真是诚实的可爱。他道：“罢了，之前一年中，我也几乎没有与你说过唐门，没想到原来你们对我们有这样深的误解。那今日我就与你说说罢。”

  他想了想，娓娓道来：“你所说的地方，是唐家堡的内堡。唐门内堡，莫说外人，连唐门的外门弟子都不可随意进出。而外堡，基本上是完全开放的。因我唐家的威名在外，故而也没人敢在这里闹事。有些入蜀的商人在最初无可奈何之际，只好战战兢兢的选择在外堡歇脚。而当他们发现唐家并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反而有时还会和他们做些小生意的时候，唐家外堡的名声也渐渐在商人中传开了。久而久之，有许多商人最终都选择在这里落脚，开一家小店，或者客栈。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这外堡都可以改名叫唐家城了。”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会儿，那是在为唐门的热闹繁荣而由衷的开心。他又慢慢讲到：“说到唐家堡的城门啊，那门上的三个字却是由不同的暗器组成的，你一定猜不到到底有什么暗器……”

  夜色渐渐深了，远处城镇的灯光慢慢亮起又慢慢熄灭，树林里的知了也慢悠悠的一声一声的叫着。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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