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军报一同归朝的,是华义云大将军的尸骨,与其长子华世承的死讯。华大将军出关迎敌,遭遇埋伏,身重数十箭而牺牲。落沙城失守之后,华世承被俘,不堪折辱,自尽身亡。
长丰痛失华家两员大将,军心大动,要再派将领,一时竟有些推举不出人来。
皇帝再三考虑,将定西将军高盛抽调回来,西面边境尚算太平,暂且派了个将兵长史过去填补。高盛临危受命,领八万人马奔赴北关前线,即便如此,北关仍是缺将,这合适的人选一直没有敲定。
朝堂之上,太子站出来道:“儿臣有一人选,还望父皇考量。”
皇帝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疲惫道:“说说。”
“华家次子,羽林郎将,华苍。”
华家的两根顶梁柱已经倒了,皇帝心中颇感遗憾,若是再搭上华家一条命,怕是要亏欠更多,但不得不说,华苍的确是很合适的人选。
一来华义云的军队是他一手带起,民间甚至称其为“华家军”,若是让他们自家后人接管,想必士气也会振奋一些。二来华苍在羽林军中已崭露头角,倒是真有几分大将之才。三来这华苍虽是华义云亲子,却并未入家中族谱,派他去边关征战,胜了是给华家争光,败了也不算给华家蒙羞。何况华家还有个金贵的华三公子继承家业,大不了给他封官加爵,这样对华家也算有个交待。
皇帝再三考虑之后,终于还是决定派华苍去了。
出征那日,少微去送他,把他腰上挂的题牌拿起来掂了掂:“这勾股弦符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护身符,收好了。等你凯旋归来,我的羽林军还要交给你管呢。”
华苍还是那般嫌他麻烦的语调:“好好做你的太子,我会守住你的边疆。”
少微得此一诺,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看着他翻身上马,日光将那人的身影投在他的近前。
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牵住。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封捷报。
北峪关咽喉处的峙林城守住了。
战局终于有所缓和,皇帝心中稍安,但此时又有一个问题逐渐显现——随着战事的拖延和屯兵的增加,粮草严重吃紧。
朝中尚未商量出一个对策,身在前线的华苍却是忍不下去了。
许是被这场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执意要去强攻沦陷的落沙城,因为那里有粮食,至少可以解决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华苍意图夺城的军报传来,皇帝不允,可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主,在军报还未到达皇城之前,他就已经行动了。这一次先斩后奏的结果,是他大败而归,虽然兵将损失不多,可他不仅没有拿下落沙城,还差点被逼得无法回防,连峙林城也岌岌可危。
皇帝大怒,要以违抗军令治华苍的罪,少微心中焦急,连忙跪地陈情:“父皇,这是儿臣举荐的人,要罚就由儿臣来罚。他莽撞行事,儿臣定会给他教训。如今边关战事危急,儿臣请命前往峙林城监军,以彰皇威,以镇万军!”
皇帝不舍爱子,当即驳回了他的谏言。然而少微拿定了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
一面是国之危亡,一面是骨肉至亲,皇帝太难取舍。
少微在永和殿中长跪不起,皇帝到底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做出了让步。
玺印落下之时,皇帝看着少微坚毅的目光,蓦然发现,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嫩的少年,他的肩膀,也许足以担得起半壁江山。
七月,太子离京,赴峙林城监军。
“华苍擅自提前出兵,罚军杖一百。”少微冷声道。
违抗军令是死罪,少微不敢拿这条罪治他。皇帝那条“暂缓夺城”的指令被他截了下来,华苍此番作为便成了未等到军令下达、迫不得已的擅自行动。
但错终究是错,即便再不忍,少微也必须处置他。
华苍被剥夺了决策权,罚一年军俸,还要挨这一百军杖。
沉重的木杖击落在华苍身上,前三十下,他赤裸的上身浮起一道道鲜红的血棱子,少微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再三十下,汗水凝在华苍的鬓角上,他眉头微微蹙起,少微负手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手心,几次欲言又止,又堪堪忍了回去。
又三十下,眼看着暗红的血染透华苍的衣衫,少微侧过脸,皮肉被击打的声响在他的胸腔中回荡,每响一次,都是一次闷痛。
最后十下,少微闭了闭眼,再看不下去,转身进了营帐。
华苍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脱罪的话,也没有因为疼痛哼出一声,他望着少微,将他的纠结和心软尽收眼底。
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峙林城至此由太子接管,少微在一队羽林军的护送下而来,还送来了军粮。
匈奴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据探子回报,落沙城也被华苍打了个措手不及,目前正在等待后方的增援。
“你还要攻落沙城吗?”少微给华苍换药。
“不打了。”华苍心安理得地让太子殿下伺候自己,“将士们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干点大事了。”
少微忽然想通了什么,惊道:“你是为了逼我父皇拨粮草过来,所以才……”
华苍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说他的计划:“放弃落沙城,往北峪关方向走,去截匈奴的增援补给。不过那边地势不大好,他们易守,我们难攻。”
少微就这样被他带走了思路:“地形图有吗?”
“有,在我这儿。”
“哦,那给我看看吧,我想想办法,你……你好好养伤。”
“没事,伤得不重,一起看。”
两人坐在榻上,一遍遍地谋划这场仗该怎么打。
少微注意到一个细节:“探子说匈奴那边的增援军是七月廿三出发的?”
“探子截到了匈奴的一封军报,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七月廿三出发,按理说他们已经绕过源州城了,可源州城的守将今日才报告他们的动向,今日是七月廿七,那他们至少晚出发了三天。”
“许是他们出发前耽搁了?”
“不,你还记不记得,匈奴说宣战的日期也是晚了三天,为什么会这样?”
少微陷入深思,他不认为这是巧合或是失误,他一直觉得有东西被他们忽略了。翻开历书,少微在有出入的那几日上做了勾画,脑海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什么,他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历法误差!”
“什么?”华苍没听明白。
“是误差!”少微激动地说,“我长丰更朝之后,颁布了亁象历,可是匈奴人仍然沿用的是太初历。亁象历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五百八十九分之一百四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一千四百五十七分之七百七十三天,而太初历的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天,经年累积,这两种历法之间是有误差的,太初历比亁象历晚了三天。”
“……”华苍脑袋发晕,“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们就占有了天时地利!”少微找出他们之前讨论的一套方案,“我先前跟你说过,增援军通过峙林山脉的第三日会有月全食,这个在亁象历上有记载,可是太初历的误差比亁象历要大,并没有预测到这一天象,也就是说匈奴人不会对此做防范。”
这下华苍听明白了,他重新理清了方案:“月全食的时候天色晦暗,我们大可以避开他们防备森严的山南,转而由原先地势不利于我们的山北偷袭。”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
华苍心里已有了决断,看着他道:“总算是机灵点了。”
少微不服:“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哪儿不机灵了?”
华苍笑了笑,只是不说话。
***
第四幕天地人
峙林山脉地形复杂,山中岩层参差,又有许多熔岩洞窟,行军极是不易,但同时又是偷袭的绝佳之地。
少微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他牵着华苍的衣带,站在隐蔽高处,风吹得他鬓发松散,他们身后是英武的长丰将士,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向着他们的战场冲去。
他眼中映着一轮红月,华苍的眼中却映着他。
一抹暗影开始侵蚀月亮的边缘,一口一口,慢慢吞噬着洒下大地的光亮。
“天狗食月。”少微道,“等天狗吃完了,我们就去吃匈奴人的血肉。”
随着月亮的消失,他眼中的神采也越来越少。
天地无光,就像是一场永夜。
华苍看着他变得空茫的瞳孔,问道:“怕吗?”
少微笑着说:“不怕,只要在能感觉到你的地方,就不怕。”
他松开了华苍的衣带。
华苍一瞬间想要去抚触他的眼睑,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他翻身上马,高举令旗,倏然挥下:“儿郎们,随我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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