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灭了。
蛊虫顺割口侵入皮下,苍白肌肤随其蠕动而起伏。又半柱香尽,蛊虫循原路返,暴于体外即化作黑水。游离于异香中的燥热渐渐消退,西苗教皇理齐先前打落的卷册,待吐息平复方弹出一道指风,悬于上空的万千细丝为之震荡,颤音轻不可闻。
拄杖长者须臾现于殿内,一如既往婉拒年轻教皇邀他并列而坐的提议:“王者有王者之威仪。西苗王座之侧,不容他人涉足。”
后者扶额,笑罢又道:“吾引醒翁为知己,难道知己之间也要拘于这一尺的高下之别吗?罢了,吾敬心如金石者的决意,随你。”
长者掀开兜帽:“礼不可废而已。无尽之毒如何了?”
“尚在可控范围之内,醒翁不必忧心。”翳流教主浑不在意抖落长袂遮蔽刀痕,眉眼间是大局在握者惯有的云淡风轻。
“吾听闻水泷影的两位故友对你的近况相当关切。恕吾直言,以你目前的处境,为一个杀人如麻、不可轻信的认萍生对上忠烈王,确实勉强了。”
“中原烙下黑派印记是迟早之事,认萍生不过是应运而生之契机。世人以忠烈王笏政为君子,君子一呼百应,天下景从。但君子亦有其桎梏,不善、不屑诡道,不足为患。至于认萍生……倒真是好一个谈笑自若取人性命的‘人魔’啊。”他徐徐收刀入鞘,兴味地评议道,“究竟是黑派成为他随意使用的护甲,还是他成为黑派麾下最锋利的剑,吾拭目以待。”
殿外忽如白昼,却非是长夜将尽。惊电如白虹贯日,于主殿斜上方纵跃而过,曳出惨淡、微渺的光。疾风呼啸,树影幢幢,万千银丝,顷刻齐发,西苗就似囚于硕大华盖之中,恹恹然,困不得脱。
他在雨幕里看到了那个人魔。
人世之魔怀抱断弦的铁筝立在雨中,长袍上洇着数处新鲜血痕,因生相自带三分笑,左眼下墨青黥纹被衬得毫无戾气。弦已斜横残缺,筝乐犹然未歇,琴者指绽霹雳,奏着一阙杀伐,意态兀自闲适,只有间或闪现的电光揭露其后寒芒。
是年冬,雪。
西苗人以为异象。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源于对南宫慕的执念,还是就单发泊棺古代篇吧。
☆、(2)
(2)
“药人之事,忠烈王已有所觉察。”
“心有定论,但苦无对证。”
“是,但他已派人查探,我教在江南的布局也被人清除,观之不似笏政手笔。”
“自不是他。需知笏政其人……”
翳流教主微哂,于昏昧中起了一盏灯。
暖光流辉,迭影绰绰。
光影中人,如鬼如神,冷面霜白,更衬唇艳。
“视药人为伤天害理,取药祛病则心安理得。舍小恩全大义,当真‘忠烈’得引人心折!”
无尽之毒发作后犹有戾气积于六腑、撕扯神智,察觉心绪受毒物左右,他默念竺经按下躁动不安的内息,静了一霎才冷声道:“只凭当时医治忠烈府太君一事不足让笏政直指我等,医者事,唯医者知;破江南暗棋者行事果决,也绝非笏政主持。嗯……笏政身侧知悉药理者,都有谁?”
医其痼疾,其一昭告黑派入世,其二一探中原势力,其三借忠烈王仁名辟他人寻衅,其四全一点私心:医恶疾、识奇毒本就是翳流教主为数不多的“痼癖”。
翳流黑派扎入中原受阻为必然,只是未料有能人可凭一味药方猜中黑派以活体炼药、雷厉风行予以伏击,是他冒进了。
那么,这人应当是……
一个精通岐黄的医者、深惟重虑的智者;
曾数年盘桓江南,于蛊毒有所心得;
最重要的是——拥有笏政的信任。
须臾下属将与忠烈王交好的医者名号呈上,一人赫然在目。
“唯有——药师慕少艾。”
此人声名,翳流教主早有耳闻。
杏林医者万千,药道只堪一人登顶。
其人用药,多一钱险,差一钱则药性不及;
其思之巧,在不拘常道,出方似拙实效。如此妙人,世无其二,为敌委实可惜。
若能切磋一二,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是夜凉雨霏霏,一声声敲砸步檐,甚是扰人。强制压服的药性应和雨声节律,时强时弱不肯暂歇。他夜不成寐,仅着单衣,披风入雨一路行至藏书楼。
楼在居舍之东,高廿尺,凡两层,由翳流教主亲自构造。内藏医术千卷,又另辟一室储珍奇百草,常日除教主之外鲜有人至。
醒恶者近来忧虑挚友境况,赴异域求方,也不多来。
倒是认萍生……
他隔雨瞻眺。
秋霖绵亘,稠云浮沉。
萤火微眇,弱水之隔。
旬日前,认萍生解奇毒共二十又七,可自由进出藏书楼。在翳流教主看来,怀才者譬若刀剑,哪怕己为刀剑所向,也不愿见宝器卷刃锈蚀。
翳流教主裹挟满身雨气步入藏书楼,便见临窗阅卷的认萍生。
这人有置身何处均能气定神闲的本事,鸠占鹊巢地在里处安了张躺椅,一手执卷,一手捧炉,活似虚悬了连珠帐、虚枕着美人榻,眉角眼梢皆是纸醉金迷里养出的浮靡风情。直观瞳子,诱人心魄的浮靡又纷纷化屑,融入一双不为世事所动的超然物外目,仿佛其中藏着隐世仙境,只有一派逍遥况味。
这矛盾得不当存世的神情让他心弦一动,只觉不该打破,就入静般立在原处。
认萍生听闻响动,闻声抬眼,眼中含笑,笑中含倦,倦中含杀,杀中又含凉薄,才摆出人魔当有的艳相:“教主深夜不眠,是有事扰心吗?”
翳流教主瞥见窗边未挂的占风铎,铃舌灰白,形制古怪:“你呢?逛腻了书楼,突发奇想来改改风水?”认萍生有一积习,若无燃眉之急,寻药时辄慢慢循书楼布局逐排翻找,故出此言。
认萍生怡然摇着椅:“来求穿骨为铃之法。传闻神兽族人傲骨铮铮,总要试试它有多硬。”
翳流教主:“能否一观?”
“教主请便。”
时下占风铎非属罕物,铃舌多竹质、木质,朱门绣户或取碎玉片子,以丝绳悬系挂于檐下,风摇成乐,遂成雅玩。
翳流教主揣此物摩玩,铃舌取半截指骨磨制,断面平整,其上有层油膏风干后结的膜,如上浆扇面折着缕缕幽光。形状与指骨原状相同,只是略沿外廓削薄,做工却着实精巧。
即便,有此闲情的是一个人魔;
巧手奇技,琢的是骨。
“好兴致,好手艺,好试探。只要这骨不属黑派中的任何一人,认萍生在西苗便有安身之所,不必忧虑。”翳流教主勾住悬丝提至主人处,抽回时认萍生两指扣住他的手,他触及对方肌肤,只觉透凉无比,再移半寸又感濡湿温热,原是沾了血。
他杀意乍起,又好奇认萍生此举动因,一挣不挣由他搭脉。
“方才做占风铎时划破了手,委屈教主染上血味了。你的脉象很是特别,数而有力,应是阳气偏胜,但——”
认萍生在阴冷如蛇的盯视中悠然转口,所言却不啻于推涛作浪:“教主服的这味药当有增长功体的效用,然而外盛内虚,状似烈火烹油,实则得不偿失。无怪乎教主辗转难眠、淋雨消遣了。”
“认萍生!”
翳流教主动了杀机,心火决堤,但狂怒之余又存一线理智,一击劈出稍偏几寸。认萍生身不挪移,从容如故,任耳畔掌风化刃直刺雨幕。窗外雨丝本成白练,经气劲一削从中断裂,足有丈余,银珠齐落,闷响隆隆。
两人心中同时闪现一念。
翳流教主:“你蓄意激怒我。”
认萍生擦擦溅进窗的雨水:“未经许可探人命门是武者大忌,犯忌引怒火,怒火发出来就好。堵不如疏,教主并非不知此理,但欠一个发泄的因由。伤及下属你会心疼,我这个外来客只好以身试法,出一回锋头。”
翳流教主玩味道:“若差一厘,再无人魔。得不偿失的人,也可以是你。”
“何谓人魔?为了达成目的,别人的命视如云烟,自己的命待如浮萍。嵩真算死,因为畏死;人魔不算死,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认萍生将占风铎重新挂上,“教主怒火抒解完毕,该结另外一桩心事了。”(1)
……人魔吗?
翳流教主平静道,“薄物细故罢了,明日你自然知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真正越界了。”
“多谢。”认萍生会意眨了眨眼,又得寸进尺道,“那在下将摇椅搁在这算越界吗?阅卷乏累可暂得偷闲,小憩过后再潜游书海,事半功倍,舒身舒心。”
“不算。”翳流教主挑了本中原异草卷在他几步外落座。认萍生见他不露疲态地正襟危坐,赏了赏美人姿质,照旧我行我素往后一仰。
后夜雨声渐止,晨光熹微,在天际缀上朦胧的缥色。认萍生寅时回屋,屋距书楼百来步,铺有青石板,但他绕了远路,木履沾上湿泥,走得不甚轻便。
他入西苗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认萍生一展医毒上无人可及之造诣,被敬为上宾。翳流教主同好此道,两人时有来往,所思所想多有契合,也是他今日敢于试探的筹码。
而若想获知翳流的教务、针对中原的算计、活体炼药的实证,认萍生就需得从外来之“宾”攀至翳流内部,掌持权柄。其中关键的一环,便是取得翳流之主的赏识与信任。
取得赏识不难。至少于医毒之道,两人皆不拘古方成说,尚有志同道合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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