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你能解?”
看来这回舍命入虎口颇为值当。
认萍生逆光道:“八荒六合,无吾认萍生不能解之毒。不试焉知能与不能?”
翳流教主不置可否:“真是狂人狂言。今日是我之过,不会有下次。”
认萍生将衣物整饬了当:“你中这毒多久了?”
“约莫五年吧,记不清了。”翳流教主道,“此物胜在提升功体,败在淆乱神智,发作时忍过便好……未料到会伤你。”
“是我来错了时机。哈,当说是我来对了时机。忍而不发是在养毒,要是有哪一日神智全失,没人能拦得住你,又该如何?”
“不会有那一天。”翳流教主夷然不屑,“浑浑噩噩活不如清清醒醒死,生死之道,其奈我何?”
认萍生移身去够发簪,簪子不是慕少艾惯用的那款,缺乏流苏坠饰,拿着便嫌轻飘不定。他庄生梦蝶般茫然顷刻,拢起发草草一束,如潦草地缝补上熨帖心境被敲开的孔隙:“我有伤在身,麻烦体谅下。幸好我只算半个大夫,否则要被你这句话怄到背气。”
翳流教主轻笑:“那又是谁说,‘自己的命视如浮萍’、‘人魔不算死,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你对自己,明明也不甚在意啊。”他笑来实很悦人,音若月下清风里一声徽外散音,低且冷清,飘零于天地不甚匀实,细品又有丝温蔼的余味。“我且替你在意一回。伤重的人不宜夜行,暂在此休息吧。”
醒来已在居所处,青瓦衔雨,秋意萧索。
认萍生想一年太倥偬,以手覆目,却还能见成海白骨。
翳流教主所中之毒名无尽,本也不能称之为毒。翳流三位元老芙蓉骨、天来眼、莫虹藏仍在教中时,四人曾一并研制提升功体的秘药,未料途中生变,莫虹藏暴毙当场,另三人狂性大发神智有损。后芙蓉骨与天来眼至水泷影制成解药,却容貌俱毁,就此故交分道扬镳,邙者与翳流不共戴天。
“爱恨交织,由爱生恨,啧,你的情债真真数不过来。”
认萍生听完始末如是道。他昏昏欲睡地晃着躺椅,随手夹起块糕团,咬上第一口睡意顿消。“软糯香甜不粘牙,外皮加了藕粉,再洒白糖,滋味上佳——教主,你手上沾糖了,原来你也会偷吃。”
“你看错了。”翳流教主欲盖弥彰将手背过去。
认萍生不欲戳破,看了看这“不远庖厨”的“君子”,顿觉甜软糕团十分难以下咽。他嚼着嚼着从甘甜里品出几分苦意,忙饮三口苦茶:“无功不受禄,为免被你套牢,我还是少吃些吧。”说完才醒悟用词不妥,纠正又嫌尴尬,只口是心非拿了第二块。又看了看很没气节不受控制的手,思前想后,更不肯忍痛割爱与人同享。
翳流教主谐谑道:“首座鞠躬尽瘁,厥功甚伟。无功不受禄?翳流上下数你最不该讲这句话。飘萍之生,随波逐流,世间也就一个称心合意的认萍生,不套牢要我去哪里寻?”
认萍生被茶水一呛:“咳……厥功甚伟的评价太重,小小首座我不止吃不消,还非常非常折寿。认萍生犬马未陈,解药之事草创未就,你的溢美之辞,我听一回心里美一美就够了。”
后面一句,就当认首座暂时失聪,没听见没入耳没进心。
他缩回摇椅里,强行掩饰的疲态稍露端倪,不适地深吸了几口气。
翳流教主猜出一二,环视这片居所。
旬日秋雨连绵,今朝是难得的好晴光,微风穿过檐下成串的占风铎,摇摇摆摆,似污浊的雪。
屋外分有数块药圃,中以两足宽的泥径为界,初时一草一木经由翳流教主亲手布置,而今田圃中的草药尽数更替,料想是认萍生做的改动。他逐一辨析,无一味药不与无尽之毒相关,想通诸多异状,面容陡然一冷。
“说到解药……”翳流教主不由分说试探这人脉息,以令人心惊肉跳的语速道,“认萍生,你竟用自己试药?”
认萍生躲也躲不过去,没被抓着的手臂拐过去又夺了块糕团。直至对方怒意烧上己身,他才敛尽惘然之色,利用这份怒火悠然道:“试过药方知其效,讲好了给人治病,总不能自拆招牌。难不成让你来吗?”
翳流教主无言,不再看他。
翌日,认萍生如愿被引至翳流的无光暗牢。
探查翳流药人所在原是慕少艾化作认萍生的一个目的,但亲眼目睹又是另一番心境。
道中毒虫横行,毒雾烟煴。尽头药坛相连,坛中人形容枯槁,不复常态:或半身不遂,或体表溃烂,或断肢与兽足粘连,或面目生异色怪斑,观者恨不能天生瞽目。
千奇百态各不同,而幸存者掷来的皆是清一色仇恨目光,万蚁噬心,如堕阿鼻。
翳、流、黑、派!
翳流教主眼前的人魔双肩不住颤抖——因狂笑而颤栗。
那人回首露出宛若剧毒的笑面,抽出匕首,快而准地斩断奄奄一息者最后一线生机。他对上亡者鼓凸的眼珠,轻吐两字:“废物。”
“我本以为你会不忍。”
“我吗?当然是不会。”认萍生道,“优胜劣汰是生存法则,舍弃劣品而成就一件杰作,何来的是非之分呢?教主有这种认知当真是莫名其妙。”
翳流教主似是不经意提起:“我听说首座放过了一名神兽族遗孤。”
“一名生来半心的孩童而已。”认萍生在这群药人中寻到一名瘦小男童,与被封锁记忆的故友之子年岁相近,他很快从这边走过去,“我一向对医治绝症很有兴趣。既然教中有数名药人,认萍生有一不情之请:能否借药人一用,一试半心之疾?”
“可以。”翳流教主应允,“带他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1]:不会下棋,参照围棋入门资料。
[2]:查找八卦相关资料:此指剥卦。(当然嘛,不精通不了解,我胡扯的。)
这章的意义就在于一本正经(其实是自曝短板)地装个
☆、(4)
(4)
翳流首座认萍生鲜少出师不利,若果有,定以血流漂杵回赠。
是故教内享得无匹尊荣,教外恶名更胜以往。
翳流黑派行事作风日益恣意,肆行无忌,举世惶惶;又迫于中原个别组织与翳流有旧,故只得揪个標的指桑骂槐,暂得解气。认萍生魔头之名家喻户晓,魔人投奔魔窟本也顺理成章。且绝五伦者无忠信,翳流但将之视作条狂吠的恶狗,辱骂辱骂也无所顾忌。
浅酌的人收了几箩筐虚实参半兼有夸大的风言风语入耳,伴小菜下酒,案上菜简单,一碟苦瓜,一碗豆荚。
常人畏寒,流言不畏,灼灼熇熇烧得暖烘烘的人气,心欲取暖掠来一簇,反被烫得皮开肉绽。
认萍生在等待的光景里轻吐白烟,偏暖的鼻息与水汽烟气聚作一层薄纱,他隔纱瞧见一全身皆黑的人影,飞身跃入滚滚寒流。
内力一催化气为刃,割断了十条喋喋不休聒噪不绝的舌头。
西苗之南有一险峰,险峰与深壑间有一地名水泷影,水泷影有两名精于蛊毒的奇人。
奇人自称西南邙者,与翳流黑派势不两立,即被逐出翳流的昔日元老天来眼与芙蓉骨。
翳流教主尝以鼹鼠嘲之,却真心赞誉邙者毒蛊双绝,在他观来赞与毁并不矛盾。
初冬,水泷影假称以毒蛊之术一雪被逐之恨,设鸿门宴邀翳流赴会。事发突然,醒恶者远在北域,寰宇奇藏身负要事不在教中。
翳流教主不允认萍生同行,闲得发慌又不明鸿门宴所在的认首座只好守株待兔。他安分地在城里偷了两日闲,暗中探听消息,翳流首座是何等无法无天可见一斑。
——
盘风岭上千刃怒,盘风岭下万鬼哭。
前一句说居西南的盘风岭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寒风砭人肌骨,尤胜利刃。纵武学过人,也难保不被狂风刮落。
后一句是指盘风岭下沟壑幽深,有进无出,幸者失足丧命,不幸者葬身虫腹,所葬冤魂多如过江之鲫。
上有天之险,下有罪之渊,本是前人遗留的杀阵。
今日两人据两峰。
风中藏一残影,偶见银勾利爪穿梭,捷如云雀,迅如雷电。
盘风岭外尚有伏兵,伏兵均为傀儡,忠心不二,永战不退。
两峰间石桌悬浮,因气劲凌空,又因凛风飞旋。桌上酒共九九八十一盏,四十盏为琼浆,四十一盏为毒酒,每一柱香弹出两盏飞往两峰。四十一种毒与蛊,二十种出自翳流黑派,二十种出自西南邙者。剩余一杯含无尽之毒,提炼自原毒,毒性更增三分。(1)
翳流教主饮下第十盏,无毒。他将酒盏掷入暴风,狂风如龙,龙爪高举,玲珑美器,顿化粉尘。“天险、奇阵、伏兵、毒瘴,任一件皆可斩万人头、饮兆民血,如此阵仗请我入瓮,未免浪费。”
“至纤至悉的绸缪,才能摘得至甘至美的果实。薄礼一份,无尽一杯,敬你我交情。”
翳流教主:“我来领教邙者之毒,非来与弃子叙旧。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就免了。”
天来眼所得的一盏含毒,他解囊服下解药调息,石桌有刹那倾斜,又被对峰人以内力托起,徐徐转动。
要使一人痛苦,夺命是最拙劣的招数。翳流是你心血,吾必毁之;毒术是你立足之本,吾必折之;而你的软肋……
“那我便换上真情实意的两问,望你满足我的好奇心。”又快过半柱香了,“听闻翳流的认首座在寻医半心之疾的药材,你的首座知晓你是因此事而来,提起他时用的又是哪一种眼神吗?”
对峰传来一声冷笑:“翳流教内之事不劳邙者费心,上酒吧。”
盘风岭下,认首座已观局多时,顺手清理虾兵蟹将。
他望望毒雾中零星不成阵的伏兵,摸摸下巴,实在没从问句里滤出一点真情实意,倒是含酸带刺让他这半个局外之人惊了一下。阴符控制的傀儡杀之不尽,认萍生不胜烦扰,飞掠至更佳的观战处,专注推算石桌、飓风所成的困阵。
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2)
石桌半柱香转六周,六为老阴,阴阳并存。请天风助阵,挟悬峰威势,困的是人,人又铸局,强破不可。然九九归一复归原初,又存一线契机。
这契机是暴风中若隐若现的铁爪,亦可是隔岸观火的认萍生。
他极力压制心悸之感,研判银勾移动的章法,意在夺取这微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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