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还响起一道泼辣的声音,“到了他家,让侯贵明天到村里把这个月的低保领了!”
房子还跟十年前一样,三间屋的小平房,前面有块院子,只是多年的风霜雨雪,墙壁早已斑驳蜕皮。大门开着,他拎着行李走了进去。
堂屋里头,他的奶奶坐在藤椅上,眯着眼,努力穿针,怎么的都穿不进去,她把线用嘴过了遍,再碾了碾,还是没穿进去。
“这眼睛,不中用咯……”
另一端,他的爷爷觑起眼,看着老伴,没说一句话,又低下了头。
周皓把他们风烛残年的模样看了又看。
“爷爷,奶奶。”周皓站在堂屋门口,朝里喊了声。
奶奶放下手里的旧衣服,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立刻沁出了湿润,“好、好、好,我的大孙子哟。”
……
中午,奶奶把家里三只下蛋的母鸡宰了一只,又去田里摘了几根茄子,还割了一把韭菜,苍老佝偻的背,藏不住的开心,逢人就说,“我大孙子回来了,我大孙子回来了。”
别人回她一句,“是皓皓回来了啊?”她立马就回,“可不呗,就是我的大孙子皓皓啊。”
奶奶老了,说来说去都是以前的事儿。
吃饭的时候,她就光顾着盯着周皓看,一面看,一面给他碗里不停地夹菜,总是说起他小时候的糗事,什么什么把人家女孩子的小裙子给撩了,又是玩响炮把人家小子吓哭了。
后来说到他爸,奶奶立马哽咽了起来,他爷爷呵斥住老婆子,让她别在孩子跟前丢人。
奶奶颤抖着手,又给大孙子夹了块肉,“吃,吃,啊。”泪花还糊在眼眶里,一时干不了。
周皓埋头吞咽口中的饭菜,表情像用胶带绷住了,眨眼、咀嚼、吞咽,都是千篇一律的。他不敢抬头,不敢做任何大幅度的表情动作,怕绷不住,怕自己在老人家面前哭。
他一哭,老两口也得跟着哭。所以他不能哭。
周皓压制住情绪,告诉他们,他现在在首都念研究生,成绩好着呢。奶奶问,啥是研究生?就是比上大学还厉害的,出来了能挣大钱。
奶奶笑了,上排牙仅剩下两颗,其余的皆是无情岁月腐蚀的痕迹。
老两口从始至终没有提过周皓的妈妈,周皓也没告诉他们,那个女人前几天刚刚过世。他们彼此恪守秘密,谁也不去戳破那层人性的阴暗面。
那个女人,不是个好妈妈,当然,更不可能会是个好儿媳,好妻子。她亏欠自己太多太多了,她也对不起乡下的老两口。
他妈带着周皓改嫁后,他的爷爷奶奶每次专程进城来看大孙子,都被他妈拦住了。周皓本来不知道这事儿,有次两老人找到了家里。
在沙发上,他妈双臂环胸,气势凌人。他的爷爷奶奶窝窝囊囊地坐在一旁,动作拘谨,面色不好看。
当时他只有九岁吧,记不清了,总之年纪太小了。他害怕极了,躲在房间门后,门开了条小缝,他从里偷偷往外看。
女人把爷爷奶奶大斥了一通,说,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往家里来,我已经嫁人了,不是你们老周家的媳妇了。
他奶奶一直坚持,“我们就是来看看皓皓,秋华,你让我们看看孩子。”
“他不在家。”
周皓不敢出去,他怕他妈妈不高兴,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就躲在门后,把他爷爷奶奶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没多久,两老人就走了。
桌上还摆了他们带来的乡下自家种的青菜萝卜,还有给皓皓买的一把玩具枪,他妈全都给扔进了垃圾桶。
……
周皓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下来,他像是个回归了自然乡野的孩子,早晨趁着太阳还不毒,就到处走走。村子后面有个小土坡,那里种了一片桑树。走累了,他就去树林里歇歇脚,蚂蚁从他脚底下爬过,树叶在他脚底下莎莎作响。
一切,都舒心极了。
家里还有片小菜田,偶尔,他还会拿着锄头去犁犁地,或者扁担肩膀扛,前后挑着两个大水桶去灌水。
路过各家,那些妇女还会捧个碗出来,边吃饭边看热闹,“侯贵家的大孙子又来挑水了。”
村里人就爱凑热闹。凑一场热闹好像看了场戏,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往后的日子隔三差五还会拿出来品味品味。你没凑,那你就失去了谈资,失去了融入热闹的机会。
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周皓觉得自己得回去了,他还有实习。
临走的前一天,他坐公交车进城取了趟钱。自己的卡里差不多还有一万不到,给自己留了几百块,剩下的全取了出来。
回到家,他把钱交给了奶奶,奶奶死活不肯收。周皓没法子,只得暂时把钱收了起来。
晚上,告知两老人明天启程的打算,他奶奶浑浊的眼睛立马就湿了,一大把年纪的人,哭起来,也像个小孩似的。
周皓劝慰了很多,就说年底肯定回来过年。那个晚上,他奶奶把家里仅剩的两只鸡,又宰了一只,给他大孙子烧了碗鸡汤。
翌日,周皓把钱放在饭桌上的菜罩子下,背上行李,走出大门,过了桥,再走到村子口的公交站台。他爷爷奶奶一路跟着他,佝偻着背,眼神里总是难掩的不舍。
“皓皓啊,年底回来啊,奶奶等着。”他奶奶就记得这句话了。
周皓连连点头。
公交车来了,周皓上了车。司机踩上油门,笨重的公交车越驶越远。周皓从窗户探头出去——
两老人还站在村子口,朝这边远远地望。
渐渐的,两身影变成了越来越小的点,再也看不清了。
“对不起……”周皓在心底默默哭泣,又默默忏悔。
他本来就是个乡野里自由自在的小孩,他属于万里无垠的田园,他这么个小孩,怎么就把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当家人了呢。
他是有家人的,他有爷爷奶奶的啊。
第27章回市
.
再次见到江羽骞,周皓刚从老家回来,这时已经是八月下旬了。是在小区里,那人跟程子旭正从二号楼出来,他也恰巧经过二号楼。三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撞上了。
赶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他很累,累到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半点御敌的状态都没有。他只想好好躺下来睡一觉,但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干,闲不得。
至于江羽骞当时是个什么样的眼神,他没有心情去看。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程子旭的腿上,能跑能走,能立能弯,啥事都没有。
恰恰是啥事都没有,他更觉得世道荒唐。这人要是瘸了,或者断了腿,他心里多少能舒坦点。
并非他周皓成心诅咒人家,只是人骨子里,总是试图为身上的创伤找到合理的解释。所谓“创伤”,即为存在,若存在是合理的,那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
为了这条腿,他尊严的遮羞布被人毫不留情地撕扯掉,暴露在众目睽睽下,被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看了个遍,他们肯定在背后笑话死他了。
可现在,程子旭却蹦跶得跟个兔子似的。
江羽骞明白了他的目光,眼神里隐约间出现了慌乱,还有负疚。
从他们身边擦过,周皓去了曾经的公寓。他得把自己的东西捣腾出来。
打开公寓的门,周皓习惯性地换上拖鞋,他大致扫视了一圈,心里盘算着:衣服拿走,书拿走,牙缸毛巾就算了吧,还有什么?好像没了。
住了四年,他的东西并不多。
周皓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展平在床上,再一件件地叠齐整装进拉杆箱,他听见了玄关处的动静,也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你在干什么?”江羽骞站在卧室门口。
周皓回头,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了过去,“钥匙还给你。”
江羽骞愣愣地,并没伸手去接,周皓把他左手扯了过来,把钥匙放了上去。
两人的手轻微地碰到一起,旋即分开,江羽骞体会到了失落。那手再也不是从前的手,从前那种能把他全身撩拨点火的手。现在的,就只是一只有生命的物件。
“羽骞。”程子旭走了过去。
卧室里面的两人同时回头,就看到一个略带歉意的男人,“我看门没关,就进来了。”
周皓转过头来继续收拾,也不管背后的人,当下的世界是安静的,他只想赶紧忙完好好睡一觉。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周皓从床头柜前拿出一包避孕套,丢给程子旭,“你男人以前用剩下的。”
程子旭脸一阵红一阵白,周皓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他的心底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相反,他觉得很没意思,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压抑。
周皓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间住了四年多的公寓。
“我所有的自负都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我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
这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此刻在周皓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化成铿锵有力的旋律,在他心头一遍遍的缭绕……
说到底,他活得太假了,装模作样,傻啦吧唧,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小丑。何必呢?
童年过了,女人死了,他该把余生好好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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