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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口不择言结束在他赶去走廊打电话的脚步声里,耳膜里尚未平息的擂鼓心跳盖过了他刻意压低音量的催促和请求,直到被我哥牵着进入家门那一刻,冷却许久的理智和灵敏才又回到我的骨髓和血液里。

  家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心中的疑云是在由我爸手里一贯是自己专用的茶壶变成了普通客用玻璃杯时出现的,我上完一趟厕所经过洗漱台出来的时候,这份疑惑在胸腔膨胀起来,最后在我爸拒绝了我让他回房间换掉被我一不小心拿汤弄湿一片的脏衣服时,那团被我亲自验证真相而击破的疑云迅速蔓散到我全身筋脉,又回到脑中齐聚,刹那之间轰然炸开。

  我后来一直回忆不起吃完这顿味同嚼蜡的饭菜的过程,我哥向我妈汇报的成绩和打马虎眼的志愿意向如同流水一样进入我的左耳,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又流出去。语文128,英语136,数学140,理综270,这些数字形式主义般的跟着我麻木的吞咽一起进了肚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我反刍回味过来再为他骄傲祝福。现在是没有功夫的,我的心思在一直以来被我哥隐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实里挣扎飘荡,每一口咀嚼的味道都是漫进齿缝的震惊和难过,直到我头重脚轻跟着我哥走出那个逼我们一家四口装模作样其乐融融的封闭式舞台,关门声作为落幕,被一面墙隔断的两波人才松了气。

  天下哪有比我爸妈还辛苦的父母,被自己的大儿子临时求着去演一出骗他们小儿子开心的拙劣戏码。

  头脑里对现实情况的认识逐渐清晰,我在机械地抬腿落脚中慢慢接受和消化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顺便从湿漉漉的回忆里捞出了我哥今天给不出拒绝我回家理由时的语塞无措和那个他夹灰带尘回家洗澡的下午。

  这些回忆像蒸笼里升腾的水汽在我后脑聚集,烫得脑筋突突痛跳,最后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惨淡悲伤发酵得要胀破那个逼仄一隅,终于相互挤压成了碎片往四肢百骸里钻。

  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自残一样的以一个加害者的姿态拼命地粉饰太平?难道他不会痛吗?

  他的痛是谁造成的?难道加了一刀再伤口撒盐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你吗?齐野?

  这些问题连同着支离破碎的认知敲打在我不知几何的步子里,像一个一个的秤砣陆续落在我的脚后跟上,把我的脚步越压越沉,到了那个连接着花店和甜筒站的过街天桥时,我终于拖不动了。

  我停下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去勾我哥垂在衬衫袖子外的小指,怯生生地试探,像小时候每每经过这里就用这样的姿态对着我妈撒娇让她给我买冰淇淋时一样。

  被我虚虚握住的指头动了动,我哥左手手心反过来包住了我整个手背,拇指在那上面细细摩挲着。与我无数次肌肤相亲的指纹下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血液的主人和我面临着同一个破碎的家庭。仅仅因为他爱我,所有冲我们二人而来的尖锐碎片给他一个人开膛破肚,这反而给了我在后面补刀的机会。

  夕阳落下去,天边镀了一层朦胧的橙红。

  齐晗站在禾川六月的橙红里,转过头,脚下是不远处拥簇成团的花丛,衬衫衣领被无名细风吹得立起来,暧昧地刮蹭着他的锁骨和脖子,刘海也顺着风的方向飘尾斜足,风里有股催人回家的味道。

  他若无其事把空闲的右手放在我脑袋上,笑着问我:“又想吃冰淇淋了?”

  你看这个人多有本事。

  你对他发的所有脾气他总能一点不差照单全收,到最后你才发现他是拿他的忍气吞声做了道屏障,被你发泄的恶臭情绪会通过一个名叫真相的过道原路反弹到你的身上,顺便将一种被称作愧疚的附加物品一起带回来,毫不顾忌地压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压得你非逼着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才肯罢休。

  最后他轻飘飘的一句是不是又想吃冰淇淋了就给你的全盘崩溃做了谢幕收场,你知道他原谅你了,甚至他从没怪过你,可你依旧在这场能把人淹死的温柔里希望他怪你一下,你明明白白地清楚着自己配不上这份温柔,可他就要你受着,不仅要你受着,还要你贪恋上瘾,要你一辈子都离不开。

  从不发脾气的齐晗就这么死死吃着一天到晚都在乱发脾气的齐野,把他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到没了他齐晗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地步。

  我转头看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群,鼻子像被什么毛刺扎了一样又酸又疼,我使劲抽抽,酸楚感化成水从泪腺里冒出来。

  由远及近的建筑,人行道,车道上不歇气的车流和它们旁边被修剪平整的绿化带全都被泡在眼眶充盈着的泪水里,泡出交叠的重影,我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就睁大眼睛瞪着那些重影:“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摩挲手背的拇指停顿了一下,我听见一声叹息:“对不起。”

  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眼里的重影滚落下去,又回来,不再重叠,满眼都是,被泡烂了。

  我鼻翼翕合,终于还是没忍住:“我是不是没有家了?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帮爸搬家去了?”

  齐晗跨步走过来,左手抱着我,右手把我脑袋摁在他颈窝里,想止住我肩膀跟着呼吸一起不由自主的颤动。

  “哥,哥。”我额头枕在他肩膀上,看着自己眼泪把他薄薄一层衬衣洇湿,“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齐晗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哽咽起来,这声哽咽让我恍然想起他也是爸妈的孩子,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只要哥在,你就有家。”

  后颈被齐晗揉/捏着,他又像每晚哄我睡觉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眼角的余光里周围经过的人流脚步不息,没有人关心天桥上这对相拥而泣的兄弟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抹橙红黯淡在天际线后面,我抓着我哥后背的衣服,在霓灯初上的禾川放声大哭。

  第14章

  最后我哥还是一个冰淇淋把我哄回了家。

  那个时候是晚上九点,天桥玻璃底的路灯个个身旁都围了一圈小蛾子,我从我哥的左肩哭到了右肩,直到脸上眼泪鼻涕全在他衣服上擦得干干净净才抬头揉着眼睛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我哥抓着我四个手指头往天桥下走,我垂头丧气踩着他脚后跟拖步子,走了没两步,撞上我哥后脊背,他停在了甜筒站窗口。

  天桥底下正热闹,我们周围人来人往,套着维尼熊人偶套的大叔在卖气球,街边刚开张的夜市有老师傅摆地铺烙糖人,我哥站在那个定时变色的巨型塑料灯泡前低声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哭劲没过,鼻子被水汽堵得厉害,声音也哑着蒙了层鼻音,看看我哥,又看看排队买甜筒的人,视线里还没完全撤离的泪水让一切都有些模糊,嘴角耷拉着跟他说:“想。”

  我哥在成片的闪烁华灯里一下笑了,抬手刮我的鼻梁:“崽崽今年几岁啊?”

  归属感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即使父母这么多年对你并没有给予太多的爱,从始至终关心你的只有一个齐晗,这么一个貌合神离的家早就称不得家了,你知道它迟早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可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你依旧会失落得像是被扔出了象牙塔的人,好像撤掉了那一层名叫家的屏障,你就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属于孩子的位置上不去长大。

  结果我哥拿一个冰淇淋告诉我其实象牙塔一直以来都稳稳地把我罩在里面,那道被称作家的屏障不过是齐晗的另一个名字,里面那个名叫齐野的孩子依旧是他手心里永远不用长大的宝贝。

  冰淇淋我最爱的巧克力味,齐晗从售货员手里接过再转身递给我:“走,哥带你回家。”

  成鞠说吃甜能短暂地治愈难过,我想我哥今晚一直没太开心起来大概是他忘了给自己也买一份。

  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我试图说点什么让他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可我似乎一开这种拿自己寻开心的玩笑就总会弄巧成拙,像上次安慰胡遥,像这次安慰我哥。

  我把头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舌头舔着早已被牙膏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齿面,意图将今晚唯一尝到的甜通过玩笑传给我哥:“哥,你看你多得优待,他俩离婚都只等你毕业的时候离。”

  我哥呼吸不再沉重了。

  直接静止了。

  这片刻的静止让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我屏着气等我哥的审判。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嘴唇吻着我头顶,说着今天重复了无数次的台词:“对不起。”

  冰淇淋的甜味儿彻底过去了,被咽到肚子里的酸劲被我哥一句话勾/引得又涌上来,涌到鼻子眼睛里,我撇嘴:“你又没错,对不起什么。”

  岂止他没错,谁都没错。

  齐晗下巴抵在我头上,长长叹了口气:“哥以为……至少能瞒你一年的。”

  “哥没做到,对不起。”

  原来我一直都有不知道真相的特权,是自己不识好歹,要刺破我哥苦心孤诣布好的台面,举着点泪燃烛的灯笼去看。

  齐晗报志愿的第二天给所有他兼职的地方请了假,刚开始我以为他终于愿意给自己找个放松的理由休息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未雨绸缪地等待着一场责难。

  我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争吵已经接近尾声,但这没有妨碍我在最后的五分钟到达战场边缘并摄取到这场战争所有相关的知识点。

  1108周围的毕业生已经搬了出去,属于即将升入高三学子的又一波入驻家庭还没来得及搬进来,这条悠长的黑走廊串起的一个个房间里只有尽头那一间还有活人的气息。

  房门没关,里面迸发出的白光顺着过道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和走廊另一头小窗里透进的柔柔月光融合在一起。

  我妈尖锐的声音跟着光削弱的方向断断续续飘荡到我还没踏出的核心筒里,阻止了我走进走廊的脚步:“你知道一本线多少吗!超了一百二的成绩你报哪里不好你报建大!你是不是疯了!……医学系?医学系怎么了?它再好再是招牌它也是建大这个牌子底下的!……没人管他?他野成那个样子需要人管吗!你爸不是要养吗?轮得到你来操心他!……那就不读了呀!他那个成绩读不读有什么区别吗!还不都是废物一个!……我是老糊涂了才信你自己挣学费的话!……我不管你!我管不了你了!”

  门被砰的一声砸响,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个闪身躲进了消防楼道,大气不出地咬牙听着电梯门打开又合上。

  禾川的夏天再热,这道常年无人问津的楼梯间也是凉的。我额头上赶回家时冒出的细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想把放在墙上的手抬起去擦,反而蹭了一脸的灰。

  楼道的声控灯不知道坏了多久,此刻只有印着安全出口四个大字的告示牌散发着绿油油的光和我对视,晃得我的眼睛也绿油油的。

  我靠着墙抱膝坐下,把书包摆在第二层踏步上,顺便铺散了这段时间从未好好展开理顺过的思绪。

  冷气浇头,我仿佛被冻得连吞咽一口唾沫都要很大功夫。

  恍惚之间耳边又响起某个清晨我吃着齐晗早起给我做的早饭时,心里不满他一天到晚脚不沾家的行为方式,像个怨妇一样半开玩笑半讽刺地说他小小年纪就钻钱眼子里,想钱想疯了的声音。

  我哥那时候只是笑笑,摸着我脑袋说他男朋友有进步了,会跟钱吃醋了,转身又开始收拾起自己一整天上课要用的课本,后颈的脊骨凸显,头垂得很低。

  三伏盛夏未至,我已经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愧疚里被烧死了。

  心思游离得太远,我忘了今晚不兼职的齐晗还在房里等着我回家,直到大门再次被打开,我哥急忙忙的脚步在金属咬合声之后朝电梯的位置奔来,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坐了太久,又惹出一场不必要的担心。

  可我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哥。”我盯着自己埋没在黑暗里的脚尖,坐在原地轻声唤他,“我在这儿。”

  刚要迈进电梯的步子停了下来,转了个头,试探地顺着墙线蔓延的方向朝楼梯道里靠近。

  绿色的灯牌被一截细长的小腿挡住,我抬头看着那个五官隐匿的高大身影,良久,突然开口:“很浪费吗?”

  我哥被我没头没脑的发问唬住:“什么?”

  “哥的成绩……读建大。”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从二十三号到今天,还没对他说过一句祝贺。

  大概是齐晗对一切荣誉都太过风轻云淡,致使我把他费心得来的所有成果全看成了理所当然。

  我毫无征兆地转了话头,“哥好厉害。”

  “……都听到了?”难为我哥竟然听懂了我前后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蹲下来把小臂靠在我肩上,又屈起食中两根指头捏我的耳垂,声音低沉有力得让人心安:“妈她不懂,建大的医学系配哥的成绩,绰绰有余。其他的话都别当真,那是妈的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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