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回头也能知道是谁在打招呼,黎恩不情愿地转过身。
“雷克特大尉。”
“唉,每次一见到我就一脸苦相,就算是我也会心痛的,搞不好还会被大叔骂虐待你了呢。”
黎恩并没有陪这个人寒暄的多余情绪,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如果没事我就先过去了,他冷淡地抛下这句话正要转身走开时,身后的男人又发话了,用压低过的慵懒声调。
“我说你啊,别玩过火了。”
黎恩停下脚步,雷克特凉凉地说:
“我觉得尽早收手会比较好哦,你应该明白自己的立场吧——还有在那间病房里的某人的立场。”
黎恩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装傻可不太适合你啊。”身后的声音正在靠近,黎恩不由得绷紧全身。“克洛斯贝尔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就算这段时间阿尔缇娜被带回工房检修,允许你暂时单独行动,但是你别忘了你可是在情报部监视底下进行任务的。”
即便阿尔缇娜在场,她也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的。黎恩在心里腹诽,忍不住反唇相讥:“既然雷克特大尉这么不放心,那派米莉亚姆去监视我不就好了?”
“亏你说得出口,你以为我们人手是为什么这么紧缺呢,你这个天然攻略王——”雷克特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先不说这些,我现在可是在好心劝你哦黎恩小弟?再不收手的话,就不只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所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黎恩注视着他。
红发男子叹了口气,突然眼神一凛,揪着黎恩的领子将他狠狠撞向墙边,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雷克特没有给他更多的余裕,眼神阴狠地盯着对方。
“你给克洛斯贝尔那帮滥好人提供的援助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怎么勾结上的,但在大叔发现你的秘密之前收手吧。”
黎恩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这个男人明明平时以大大咧咧的轻浮态度示人,此时却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没有忘记我们当初的交易吧。这种做法太有勇无谋了。想想你的朋友们,还有库洛·安布斯特,别忘了你真正该保护的东西。”
受到这般露骨的威胁,黎恩眉间的沟壑加深了。
“我能信任你们吗?明明库洛出了那样的事?”
“就结果来说没出什么事,不是吗?”
黎恩察觉到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是你们把库洛——”
“你别误会了,黎恩小弟。”雷克特打断了他,“他是掌握在我们手中的俘虏,我们忍耐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你。如果连你都不爱惜他的生命,那就不会有人爱惜了。这是忠告,好好记住吧。”
雷克特松开手,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舒了口气。黎恩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硬是把胸口的怒火压制下来。现在还不行,时机还没到,不能刺激他们,不能打草惊蛇……他在心底重复着,尽量让自己别去看那张惹人厌的笑脸。
认清自己的立场,即是认清被牺牲者和牺牲者的立场。直到库洛苏醒为止,他一直都遵守这个规则而行动。但现在,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容我告辞了。”
黎恩摆出在两年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冷漠神色,向对方行礼示意,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的病房。在离开的同时,身后那个慵懒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叹息钻进耳里。
“那个浪荡皇子真是爱管闲事,在利贝尔那时也是这样,现在也是……”
雷克特是个不容忽视的狠角色,在黎恩第一次在他手下做事的时候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追查到自己的行踪,非但如此,还摸到了自己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在克洛斯贝尔光复行动开始没多久,奥利维特皇子就主动联系上黎恩,给他提供了建议和帮助。奥利维特会这么做,一是因为跟罗伊德他们有过面识;更重要的是利贝尔王国的科洛丝王太女给他们暗中提供援助,私交很好的他也决定给予支持。不光是利贝尔王国,一些国家似乎也对铁血宰相的做法有诸多不满。雷米菲利亚公国和列曼自治州也在不同方面支援着克洛斯贝尔解放军。有了多方援助,光复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而作为临时武官的黎恩,则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那是前所未有的艰苦而危险的任务。原本黎恩被派到克洛斯贝尔,就是为了压制解放军的行动。接受奥利维特的个人委托之后,他表面上在威慑及压制反抗军,暗地里却与罗伊德等人联系,提供情报及扰乱帝国军的视线。
当初接下这份任务之前,面对奥利维特皇子的游说,黎恩犹豫了很久。不是因为这份任务本身的危险性,而是他担心被情报部得知后可能造成的后果。他之所以踏上战场,除了自己无法逃脱的责任以外,是为了7组的同伴和昏迷不醒的库洛。他们是宰相加诸于他身上的保险栓,同时也是他最大的顾忌。对于黎恩的顾虑,奥利维特笑了。
“7组那边你不用担心,再怎么说我也是托尔兹的理事长,而且是7组的创始人,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可爱的学生受伤的。”
问题就剩下库洛了。失去记忆的库洛到底会被他们利用到何种程度,黎恩毫无头绪。但是这样一味拖下去,对他和库洛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库洛一直受控于铁血宰相,不管他的记忆是否恢复,几乎都永无出头之日。
在权衡了这些利弊之后,奥利维特交由他自己去考虑。答案其实就在那里,黎恩也很清楚。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帝国皇子的奥利维特要这样铤而走险。
“因为我不赞成铁血宰相的做法。从通商会议那时起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说实话,这种趁虚而入的做法我无法认同。”
对此,奥利维特认真地回答了他。
“我嘛,被人称为浪荡皇子,实际上也只是在依照自己的心来行事罢了。当然,朋友若是有所托付,我定会在所不辞。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用自己的心来思考,到底何为正确的道路。也许对于奥斯本宰相来说我的做法是错的,但我相信自己没有错。正因如此,当时我才想让7组作为第三阵风,开辟出新的希望。”
——我期待着你们能找到自己的路,也包括你,黎恩。你所需要的不也是聆听自己的内心吗。你已经忽视了它多年,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好好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听着一贯不正经的金发男子说出这样正经的话,黎恩有所震动。他确实已经累了。长年累月的战斗,像机器一样执行任务,手上的鲜血堆积得怕是比过去的库洛还多——他正在被渐渐磨损,一如石头被无间歇的浪涛抚平。完成任务不但没有给予他任何达成感,反而带来无尽的空虚与屈辱。他痛恨抛弃梦想与信念的自己,也痛恨不得不对现实妥协且无能为力的自己。不断抹杀着自我,强迫自己战斗,一步步走到今天,未来却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可告慰的是库洛还活着,但就连这点安慰也不知何时会消失。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他已经彻底厌倦了。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建立在牺牲和妥协之上的产物,就算获得这种称号自己也得不到任何拯救。
既然如此,就让他遵照自己的信念吧。除了痛楚之外一无是处的战争应该结束了。抛弃那可悲的名讳,成为背叛者固然令人心痛,但这回,就由自己亲手把它终结吧。
也许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是窥见前路之时。
——然而,雷克特对他说了那种话。
这说明医院也不再安全了。情报部和铁道宪兵队的监管下会发生那种事,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内部故意为之。库洛也许还没有察觉,但现在已经不是能够坐视不管的时候了。想到这一层,黎恩便心急如焚地将库洛拉出去,将准备好的导力枪交给他。比起库洛擅自逃走的可能性,他现在更担心对方会在行动结束之前遭遇不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库洛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单纯是因为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恢复记忆只会打乱局面,而本人也会受到更加残酷的对待,不利于今后的计划。黎恩告诫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值得庆幸。
已经没有时间了。要在事态恶化之前把一切都解决。但是,在那之前就无法收拾的情况也要考虑到。有那种方法吗?把库洛救出来的方法。
黎恩茫茫然地靠在库洛的肩上思考着,脑袋被抚摸的感觉跟以前极为相似,令他稍稍放松。然后库洛跟他提到了7组的同伴们,还有托瓦会长的事,熟悉的怀念感一股脑涌上来,令他几欲泪下。
“……艾玛说,只要她能帮上的她都会尽力帮忙。你有一群很好的同伴呢,黎恩。”
谁说不是呢?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的好。他不会忘记在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里,是谁在千钧一发之际帮助自己逃脱,又是谁鼓励自己打起精神。与他们一同度过的青春,是他不可再来的,最后的美好的日子。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只能将回忆当作宝物一样珍藏在心底。
……库洛的记忆也是,总有一天能够拿回来的吧。
不能放弃。在希望与挫折的交替停滞下才到达了这里,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放弃呢。何况机会和方法还是有的,不是吗?
——去当游击士如何呢。
在古战场暗道里的地下室,罗伊德对黎恩这么提议。出于情报交换的需要,他们有时会在曹这儿碰头。跟罗伊德谈到自己正在考虑的事,后者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这个意见。
“游击士吗……”
这个词黎恩并不陌生。托瓦尔先生也曾给过相同的建议,但那时他无法给出回答,因为他身上还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不好吗?我个人觉得很适合哦。”罗伊德露出了清爽的笑容,“黎恩平时在学校和实习时做的事,其实跟我们和游击士也差不多不是吗?不过外国人来做警察在制度上果然还是有点难度,相对来说游击士就自由得多了。”
“……你是说,来克洛斯贝尔做游击士吗?”
“你要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哦。……啊,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自大?不过我想亚里欧斯先生也一定会同意的。”
随即两人被曹提醒着眼于情报交换上,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带过去了。但游击士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黎恩的脑海之中。
黎恩的工作,是在收到克洛斯贝尔反抗军的活动消息之后赶到现场进行阻止及驱赶,这样的职责反倒让他更有放走他们的机会;如果有要针对对方进行出兵及清扫的任务,他会想方设法将情报泄给他们。看似没有直接参与到反抗军的活动,但在协助方面他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一来二去他也跟罗伊德和兰迪等人熟悉起来。与他们接触之后,黎恩逐渐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帮助他们。无论面前的壁障有多么难以跨越,他们都决不会放弃,并对那微小的希望深信不疑——这群年轻人的身上有着黎恩一度失去的东西,那种执着与无法打破的相互信赖令他不由自主地羡慕起来。
罗伊德他们对曾经作为敌人的自己非但没有任何排斥心理,反而相当照顾自己。这让许久未同谁有密切联系的黎恩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如果真的在这里住下来倒也不错,带着库洛一起……
那时,他不禁对未来有了些许憧憬,怀着对帝国未能割舍的留恋。在离克洛斯贝尔光复还差最后一步,某个寒冷而煎熬的日子里。
然而,在看见奥斯本宰相出现在医院的那一刻,所有的憧憬及踌躇都一同被打碎了。那个理应是亲生父亲的人隔了一面玻璃窗,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银发青年。面对这一幕,黎恩感到血液刷刷地从指尖退去。
“你来做什么!”
他顾不上礼节,直接冲上去朝对方质问。奥斯本充耳不闻,只是面对着玻璃窗一言不发。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想对库洛做什么?他失去了记忆,这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
黎恩在喊出这些话的同时,心底某处好像裂开了,岩浆般的情感从中涌出,带着愤怒与恐惧的热度。他在害怕,害怕库洛记起一切,得知自己亲手杀死的仇人还活着。害怕奥斯本会看穿他的恐惧与谎言,害怕前功尽弃。
而面前的男人浮现出犹如嘲讽的笑意,他转过身,声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照我看,他至少没把我忘了。”
奥斯本丢下这句短短的、犹如死神宣判的独白,迈步走向前方。在与黎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黎恩面如死灰地呆站在原地,直到另一个带着悲悯的声音响起,他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所以说别玩过火——我提醒过你了。”
雷克特大尉站在墙边,满脸怜悯地唏嘘。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黎恩低喃道。
“各种各样的原因吧。我们的测谎没有任何作用,没想到大叔对此很感兴趣。如果库洛·安布斯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把他列入麾下也不错,正好将功赎罪——大叔是这么个意思来着。”
黎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要让库洛帮你们做事吗?”他瞥了检查室内用愤怒的目光直盯着这边的库洛一眼,声调激动地提高了。“明知道他有多恨那个人,还刻意把他安插在他身边?你们疯了吗?!”
“正因如此才要这么做啊。”雷克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别处,“与其放一个定时炸弹在这里,还不如亲自盯着比较安全。”
黎恩感到喉咙里像哽了难以下咽的东西,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万一他,恢复了记忆……”
“哦,那个不用在意。让他想起来的手段虽然是比较贫乏,但让他想不起来可就简单得多了。比如说用药物之类的,总之能让他规规矩矩帮我们办事的方法还是会有的。”顿了顿,雷克特冲他嘲弄般地勾起嘴角,“反正,你也不太希望他想起来不是吗?”
他的话宛如冰水浸透了黎恩的神经,紧接着又点燃了最脆弱的那处,从而剧烈地焚烧起来。黎恩感到自己的眼眶和鼻腔都在发烫,连吐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愤怒的热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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