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被这么严密地保护,却还是会发生这种问题。”
你的意思是有内部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吗?库洛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留给黎恩独自思考的空间。黎恩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叹了口气,朝他递出了自己的手。
“要去哪?”库洛看着他。
“我带你出去走走,已经得到许可了。”
黎恩将库洛带到了医院的后院,那是一片僻静的小山坡。平时即使是放风,士兵也不会允许他到这种地方。库洛疑惑地看着黎恩从身边的行囊中掏出了一个物品,放在自己的手上。那东西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质感。
“……枪?”
库洛望着那把比一般手枪的体型要更大的枪支,不由得感到诧异。除了士兵,在这里出入的所有人都不能持有武器,至于黎恩为什么能带刀出入,只能解释为他是规格外的。但身为一个与囚徒无异的患者,库洛显然是没有资格携带武器的。
“这是导力枪。”黎恩解释,“里面的子弹是特制的。杀不了人,顶多是让人昏睡而已。”
“……给我这种东西要怎样?”
“防身用的。毕竟发生过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而且——”
“而且?”
“……我也不在你身边。”黎恩的声音先是迅速低了下去,又想要辩解什么似地提高了音调:“我的意思是,真出什么事我也没法马上赶过来,所以……”
他的话语悬在半空,随即微微别过脸去。大概是感觉到库洛一直在盯着自己吧,黎恩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糟糕,这家伙怎么这么可爱。
库洛感到心脏猛烈地动摇了一下,因为对方平时少见的害羞的一面。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莫非过去的我也是喜欢这家伙的吗?
黎恩轻咳一下,口吻恢复严肃。
“总之,这把枪你好好藏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虽然我是希望它派不上用场……”
“你还真是放心啊,就不怕我利用这把枪逃走吗?”库洛调侃道。黎恩一怔,苦笑着说:“是啊,如果真变成这样,那我当然难辞其咎。”
然后他凝视着库洛,眼底燃起了安静的火焰。
“——但是,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追你到天涯海角,你绝对逃不掉的。”
那一瞬间,在库洛本应被埋葬的黑暗中,这双写满执念的眼睛忽然与印象中的重叠起来,既视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定然在某个时刻,这个人也用着同样的眼神,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语。
——而自己是,被他追逐的对象。
一阵不合时节的狂躁大风飒飒吹过,仿佛要把一切统统带走。库洛顺势笑了出来,嘴角弯着讥诮的弧度。
“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黎恩。”
黎恩对此只是报以怃然的微笑。然后库洛可悲地发现不管对方露出何种表情,都能轻易在自己心底埋下尖刺。他要是敌人可就太糟了。他一边想,一边心脏不听使唤地缩紧了。
库洛重新低头看着那把导力枪,掂量着手里的重量,忽然有种贯穿血液的熟悉感——自己大概用过这东西,而且应该相当熟练。甚至用不着练习,或许都能准确击中目标。
“……这个枪,是不是少了一把?”
他抬起头,撞上黎恩陡然变得复杂的神色。说中了。可是不对,这不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他知道自己用的,应该是更重,更有杀伤力的东西——
“这样就行了。”黎恩像是要阻止他继续思考下去,用手掌轻轻按住男人拿枪的手,又用凛然而莫名悲哀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真相是残酷的,那么谎言就一定是温柔的吧。
黎恩对自己太温柔了,温柔到库洛悟到即使他清楚所有的真相,也只会对自己进行盛大的隐瞒,为了不伤害自己。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真的想让自己回想起来吗?库洛迷惑了。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可以了。再等等我。”
黎恩自言自语般念着,浑身萦绕着一股奇怪的执拗。库洛觉得今天的他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能感受到的只是黑发年轻人散发的怒火,仿佛埋藏在火山底下的岩浆,现在只是静静流淌,但也许哪天它就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
他正在朝着危险的地方前进。库洛敏锐地察觉到这点,背脊窜上一阵寒意。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黎恩的脑袋,后者颤了一下,却乖顺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黎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没事吧?
没关系的,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过现在,请让我靠一下吧。
黎恩放松了身子,仿佛确认他还存在于此一般,将额头抵在了身边人的肩上。意外地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呢。库洛在心里苦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在他身上曾经降临过什么吗,否则他怎会这样一脸易碎,就像被逼到穷途末路。那些事,又跟自己有关系吗?
“艾玛和托瓦他们很担心你哦。”
听到熟悉的名字,黎恩颤了颤,抬头望向库洛。于是库洛将7组同学和托瓦一行人来探望自己的事告诉了对方。看着黎恩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也松了一口气。他只是希望这个人知道,在他身边还围绕着许多关心他的人,纵使相隔遥远但从未改变过的事实。
肩上的温度消失了。黎恩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库洛。”
“我什么都没做。不如说这句话应该原封不动还你才对。”
黎恩笑着摇摇头。多亏了你,我才知道该怎么做。这句话随着风轻轻飘来,黑发年轻人的侧脸,若有所思又仿佛蕴藏了某种决意。库洛忽然有种直觉,黎恩隐瞒的绝不只是自己的过去,还有他现在做的还有将要做的——但自己不仅一无所知,并且无法帮上他任何忙。
风更大了,乌云聚拢过来。他们赶在暴风雨来之前回到病房。之后他们打了一个下午的b来消磨时间,直到士兵催促黎恩离开为止。
不管是否情愿,暴风雨依然如期到来。
那天库洛正做着例行检查,透过检查室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站岗的士兵。他刚结束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就在那时,外面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望向门口,发现士兵们正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敬礼。那个男人转身对上他的视线时,库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个男人他并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照片都没有看过。但是他认识他。埋在深不见底的某处的记忆正在刺痛着他的神经,甚至没有任何根据,他就明白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砰。几秒后库洛才意识到站起来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至于碰倒了椅子。他全神贯注于朝自己射来冷漠目光的男人身上,不自觉攥起拳头,甚至听得见自己咬得咯咯作响的牙关。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相信,从前的自己对这个人抱有非同一般的恨意。与此同时,雷克特提到过的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之中。
——奥斯本宰相。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的反应跟现在极为相似。对方似乎注意到库洛的激烈反应,微微地扭曲了嘴角,眼里露出玩味的笑意。这让他更为激愤。毫无缘由的恨意几乎要让他整个人点燃了,首先从曾经破了个洞的胸口开始。
就在他的理智即将被这份憎恨碾成碎片时,另一个身影无防备地跳进视野之中。
那是黎恩。他站在距离男人没多远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片刻后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握紧拳头神色尖锐地向对方说了些什么。而那个男人只是听着这一切,脸上挂着与嘲讽无异的淡定冷笑,最后他转过身,对黎恩短短说了句话,后者便脸色苍白地定住了。随后男人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与他擦肩而过。这一切发生在不过须臾之间,被医生唤回神志的库洛直到坐下时才发觉。他眼神的余光不住地瞄向玻璃窗外,发现黎恩正与不知何时出现的红发大尉谈话。说是“谈话”未免言过其实,以黎恩显而易见的焦躁表情和对方似笑非笑的应对来说,这只是刚刚那场冲突的延续。库洛头一次那么恨这道紧闭的大门,因为它有效地隔绝了一切可能的声音。
不过,黎恩跟那个男人是认识的,这个认知在他心中扎下了根。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什么样的关系,满腔疑惑几乎要将库洛压得喘不过气。但他有种直觉——那个男人,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阻碍,也是把自己困在这里的元凶。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恐怕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自己即将面临危险。
检查完后库洛被直接送回了病房,不久后黎恩也结束了与雷克特的谈话,无言地走入病房。他默然无语地久坐在床前,给原本就沉闷无比的病房一股莫名的压力。正当库洛准备调侃些什么来让他们好过一点的时候,黎恩开口了。
“——库洛,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库洛哑然地与之对望,那双清澈的薄紫色眼眸里除了坚定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其实一直以来选择逃避的并不只是自己。从一开始黎恩就在思考这件事,权衡着库洛恢复记忆与否的利弊,为此做着不为人知的准备,而现在他总算得出了答案。
库洛的失忆,对黎恩而言是明确的背叛。作为他的友人,他希望库洛能记起来;但站在他恢复记忆后的立场来看,他又不希望他记起来。就像库洛所预料的那样,恢复了记忆的自己在这里,不会有更好的结局。黎恩也一定非常清楚这点,尤其在刚刚与那两人的冲突之后。
所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其实对那群人来说,自己的生命也好,记忆也好,打一开始就不重要。如果黎恩不在的话,估计自己马上就会被当成一个碍事的物品处理掉吧。黎恩正是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才一直努力着,把自己作为筹码来进行交易。这就是他虽然为他们执行讨厌的任务,却从不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原因了。但是,那仅限于他们不会对库洛出手的条件下,如果安全得不到保证,黎恩也根本没必要与他们继续兜圈子了。
这种情况下,库洛也可以选择牺牲掉自己,让黎恩自由。但这是行不通的。他不认为这个年轻人会轻易地放任自己送死,关键是,他还有想弄懂的事。
——只有黎恩……唯独他的事,你一定要记起来。
——库洛君,黎恩君他现在能够坚强起来都是因为你。所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陪着他。
女孩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着。库洛·重头开始的这一年间,是黎恩、7组的同学们和托瓦他们给自己的生命重新灌注色彩。空出来的洞必须要拿什么东西去填满,正因如此他才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记忆。可是,如果他不活在这个世上,就全无意义。
要活下去,哪怕忘记了一切。
要活下去,哪怕心中只有无尽的空洞。
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黎恩·施瓦泽的牺牲与坚守,为了有朝一日他……不,他们能真正迈步前进——
“好。”
他没有任何拒绝这个请求的理由。
为了真正成为库洛·安布斯特,他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第4章3.5间章支撑着现在的他的是那天失败的他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总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这里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让黎恩想起了战场。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个冬天都是在那种地方度过的了,这种寒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此时他觉得,变得冰冷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在得知库洛在医院里遭到来历不明的行刺后,黎恩差点对着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克蕾雅发脾气,责问她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的士兵却唯独保护不好一个病人。但他还是忍住了,现阶段并不是与铁道宪兵队对着干的好时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头上的任务巧妙处理掉,同时把自己“真正的任务”完成,尽快赶回帝国。
自从两年前成为了铁血的“帮凶”以来,黎恩就几乎没再回过家乡悠米尔。假期除了学校,多半是在医院中度过的。离开学校后,他的去处就只有医院了。在库洛苏醒之后,铁道宪兵队限制了黎恩自由出入医院的时间,无法再在病房过夜,只好回到离医院最近的小镇,那里有军部提供的临时住所。对于结束内战及阻止共和国入侵克洛斯贝尔的英雄而言,这间单人居室未免显得小气了点,但黎恩丝毫不在意。对他来说,不管住在哪里都一样,那都不是自己的家。他认为是家的地方,已经哪个都回不去了。
……自己的事怎样都好,重要的是库洛。
黎恩焦躁地穿过医院的长廊,把守于楼梯口的士兵见到他,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他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毕竟他的身份还只是临时武官,并不是正式的军人。
他一路走向位于三楼最里面的特殊病房,而在那时,他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戏谑声音。
“哟,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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