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男子的眼神没有变化。“你会走的。因为你答应过我。”
黎恩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早该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这太狡猾了,”他不可承受地垂下头,“只有这件事我不会答应你,库洛。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黎恩扭头起身走向窗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库洛看着他沉默而隐忍的背影,问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能离开?”
“因为……”短暂的卡壳之后,黎恩抓紧了窗棂,“是我带你逃走的,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我不是想听这个。”背后的男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说过,你不必对我有任何责任感。我失去记忆对你来说已经是背叛,更不用说我还赶你走。对我这么一个背叛者,你为什么还要有责任心?”
不幸地,没错。正如库洛所说,他对黎恩而言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不仅在学校里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刀刃相向,更在那场大战之后失去了记忆,到现在还要过河拆桥。换了任何一个人,也许都无法忍耐。
黎恩无言以对。他无法回答这个诘问,因他心知肚明,所谓责任感不过是个贫瘠的借口。
眼看着他的背影透露出拒绝的意味,库洛绷紧了嘴角。
“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对我仍然抱有同情,那种东西我劝你趁早扔了。”
这个男人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足够决断狠心,因此总是占据有利一方,步步紧逼,而仍未抛下所有顾虑的黎恩只会被牵着鼻子走。如果再不做些什么,他就会彻底被这个人打败。可是,就这样妥协的话,那他努力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好了,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理由吗?”库洛沉声逼问。
黎恩摇摇头,并不是在回应库洛的问题,而是在驱赶那些说服自己忍耐下来的念头,他明白这时若不说,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因为、”他的嗓音在途中几乎哽住。“因为我不想离开你!努力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分不清对错的事,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
库洛的眉头微微蹙起,就像看着这世上最令他为难的物事。他想要唤一声眼前人的名字,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黎恩崩溃地垂下头,落在腿边的手指攥得发白。
“说放不下你一个人也好,你的记忆没有恢复也好,那都是骗人的。其实是我需要你才对!库洛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我知道就算我不在你也一样能过得很好,说不定能过得更好。但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前进才好?!”
他喊出来的话宛如化开的冰冲开了阀门,泪水也随之涌出。
其实需要对方的人是我。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就像灵魂丢失了一块碎片。在战场上,在每一个煎熬而看不到头的日子里,因为有着必须要保护他的念头,我才能坚持下去。
然而唯独无法面对这样软弱的自己,所以我只能说服自己,是他需要我。
此后我便一直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这样一个看似坚强实则脆弱不堪的自己,竟发誓要永远守护这个人。
别惹人发笑了。
暌违了两年之久的眼泪源源不断地砸在墙灰剥落的窗台上,沁染出一朵朵暗色的水痕。自从库洛·安布斯特倒在自己面前之后,黎恩就再没掉过眼泪。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能放声哭泣。他不知为何而哭。也许是为了他抛下的家人与朋友,失去记忆的库洛;也许是为了他曾经为了两人所做的一切抉择,涂抹着鲜血的刀光剑影的日子,言不由衷的自己抑或是厌倦了自己和一切事物的库洛。尽管此时此地他并不是一个人,但他从未感到如此孤单。于是他只能对着窗外的夜空哭泣。否则这份压抑已久,快要爆炸的情感该何去何从?
面对尽情宣泄的黎恩,方才还冷漠地赶他的库洛眼神陡然变得柔软。他从床上起身,走到黎恩身后,清楚看见对方察觉到自己的逼近而绷紧的身躯。他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不可理喻的温情,为了这个人长久的守候和坚持,哪怕他对自己仍有戒备之心。
然后库洛从身后揽住黎恩,仿佛在拥抱令人痛心的宝物。这个举动让怀中的躯体僵直了片刻就更剧烈地颤抖起来。黎恩捉住男人的衬衫袖口,缩着肩膀无声地哭泣。未曾见过的软弱姿态,让库洛感到心脏一阵阵的抽痛。他贴近对方的耳廓劝诱般地呢喃:
“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是个……又过分,又残酷的男人……”
“对我这么一个坏男人,亏你还能不辞劳苦地照顾这么久,把我带到这里来呢。”
耳边响起一阵苦涩的轻笑。黎恩顿时愤恨难平,猛地转过脸怒视着他:
“那还用说吗,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并没有想太多就冲口而出。在眼神对上的一瞬间,黎恩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库洛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失措的黑发年轻人,唇角静静地勾起一个弧度。那是黎恩所熟悉的,真假难辨而胜券在握的笑。
“看来你比那个大尉所说的更喜欢我啊。”他意有所指地调侃道,黎恩的脸烧红了。
“不、不是,刚刚只是不小心——”
“那不就是真心话吗?”库洛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难道你想说那也是骗我的吗?”
黎恩的辩解堵在喉头里,又被自己吞了下去。他别开视线,闷闷不乐地说:
“……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在男人摆出一脸自得之前又不甘心地低声说:“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库洛你……从来都没记起过我的事情不是吗?”
黎恩想起了今天下午在病房之外的谈话。他觉得这样擅自期待着什么的自己很可怜,加上刚才被库洛冷漠驱赶,心中的不安与压抑昭然若揭,更显狼狈不堪。此时他感觉两人的关系已势无挽回,心中只有无限寥落。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下颚被握住,让他不得不抬头正视对方。那双暗红的眼里蕴含着一些无奈的笑意,充满强烈既视感的眼神让黎恩不由得心里一跳。
“真是个撒娇鬼啊。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还记不起来不就真成罪人了?”
“你……——”
库洛望着震惊得说不出话的黎恩,愉快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一直念叨着要我恢复记忆的人不是你吗?”
“你……是什么时候……”
黎恩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库洛早就猜到他想问什么,语气轻快地回答:
“唔,大概是从穿过精灵之道的那时候起吧。”
然后他看着搭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又因怒意而一点点地涨红。
“这么说从刚来克洛斯贝尔的时候就?!那为什么——”
“找不到机会说啊,”库洛耸耸肩,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且,我还有想知道的事,如果那么早就告诉你,恐怕就没办法揭开这个谜底了。”
“什么意思?谜底又是什么?”
真假难辨的调侃口气彻底激怒了黎恩。这个人怎么敢在那样漠然地刺痛自己、并且对自己撒下了弥天大谎之后,还这么一脸理直气壮?
然而库洛只是微微笑着。
“就是你刚才的回答啊。”
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乎黎恩的意料,以至于库洛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时,他都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他的理智被蜂拥而至的念头蚕食着——恐惧、羞耻、欣喜、悔恨、愤怒、无助……各种芜杂纷乱的情绪混迹在一起,令他几近窒息。
当其中一个清晰的念头跳入脑海时,他下意识地挣开对方,后退了几步。
“你知道了多少?”
库洛收起笑容,按下嘴角。
“如果你是指我的复仇失败、你的亲生父亲没被我杀死还像个怪物般活着的部分。”
黎恩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对方:“为什么你会知道?……不,好吧,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要赶我走的真正原因吗?因为我是你仇人的儿子?”
原来如此,他苦涩地想,这才是真相。难为自己还一直介怀着自以为失忆的库洛,带他去看医生,兀自为如何让他想起一切和该不该让他想起而伤神……想到这些,黎恩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真像个笨蛋。”
接踵而来的冲击令他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库洛确实没有理由接纳作为仇人儿子的自己。正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他才在对方失忆期间三缄其口。根本用不着库洛开口,黎恩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走出这间屋子。然而那个人挡在他面前,他连逃走都做不到。
库洛没有正面回应他自虐的质问和嘲弄,自顾自地说:
“我还知道你在我养病期间为我做出了怎样的牺牲,还有那个杀不死的混蛋的儿子是我喜欢的人——之类的。”
黎恩不知道自己一个晚上还能接受多少冲击,但这话成功地让他再度看向对方,在短暂的沉默后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不对。”
“哪里不对了?”
“你应该发一大通脾气,把我揍一顿后说再也不想看见我的脸。这才是对待仇人的儿子的方式,而不是像……这种……”
像告白一样的。
他的喉咙像被一只手柔软地掐住,然后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库洛凝视着仿佛又要哭出来的、他最善良的搭档,脸上流露出接近怜惜的无奈,又忍俊不禁地笑出一道声音。
“听上去真像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不过也是,在后辈的心目中,我就是这种人啊……”
下一秒库洛又迅速收起了不正经的笑容,像捕获猎物的狮子轻松攫住了缩在角落里的黎恩,在对方惊惶的目光之中用手掌包住了他的颈子,安静而直接地吻了下去。
黎恩被这突如其来又无比真实的吻震慑了。那是他从未想过的、对于一向对彼此有所保留的他们形同奢望的亲密连结。他感到一阵晕眩,不得不张大口呼吸,却被这个欺骗了他第二次的男人抓住了把柄。在湿润的窒息感之中,黎恩终于闭上了眼睛,眼底充盈着刺痛的滚烫。
为什么要吻我。
为什么在说出那种话,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后,还要这样温柔地对我。
许久,他们终于分开。库洛很快平静了气息,黎恩却远没那么从容,他大口喘着粗气,视线游移着不敢看对方。为什么?他低喃着,库洛挑起眉。
“怎么还在问这个?难道我这么做还不够明显吗?”
黎恩摇摇头,僵硬的姿态仍然透露着拒绝之意。库洛叹了口气,挠挠头。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
下一刻黎恩感到手腕被扯住,还没等他叫出声就被那股力量拖着踉跄了几步,然后被对方抱着扑倒在床上。望着明明是在笑但却具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的银发青年,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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