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初嗤笑一声，

  “你以前是不是什么——怎么叫来着，革命青年？”

  庄维墉老脸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年轻时一直为此骄傲自豪，唯恐谁不知道他在“搞革命”。

  到头来，什么命也没革成。

  自己依旧是旧买办阶级的少爷，压榨着无产阶级的血汗。

  “当年，是有过的。”

  “你连自己的旧家庭都没改变，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

  庄维墉无话可说。

  赵文初眼神忽然暗淡下来，

  “你也是无奈的，是可怜的。可你总比我强些，比我有勇气的多。”

  “我这辈子，注定要在这张网里生活。”

  庄维墉说不出什么逃出藩篱，摆脱封建迷信的话来了。

  这张网，是糟粕，也是传统。

  它是人伦亲情，是深深融入到了骨血里的。

  你反抗了它，也是否定了自己。

  否定了你的生存价值。

  这张网，也是自己编织出来套住自己的。

  他无法劝说赵文初，

  正如他无法为自己开脱。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周末的时候赵文初到底还是跟庄维墉出去看电影了。

  倒不是他有了什么想法。

  他只是突然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一个人，

  倦倦的，懒懒的，也没勇气出去。

  城里和他小时候见的大不相同了。

  摩登的小姐们穿着高开叉的旗袍，曲线婀娜。一走起路来，就能看到白花花的腿肉。

  男人们穿着中山装，或是西装，梳着油亮的分头。

  赵文初想，自己还穿着长袍果然是不合时宜了。

  他这个人，也是不合时宜的。

  这里，适合庄维墉这样西装笔挺，洋气新潮，会说几句外语侃侃而谈的人。

  虽然城外已经战火满天飞了，

  可北平的人民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悠闲的，优雅的生活态度。

  生活的窘迫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对于文化娱乐的追求。

  排队看电影的人们依旧很多。

  电影院里上映的是胡蝶的《某夫人》。

  大幅的招贴海报上，胡蝶正在妩媚地笑着，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庄维墉告诉赵文初，

  “她是中国的电影皇后。”

  赵文初不以为然，

  “她笑得太媚气，太假。”

  电影院里漆黑一片，赵文初看不清路，不知绊着了什么。

  “小心。”庄维墉在后面扶住他。

  “这里怎么这样黑。”

  “等电影上演了就亮了。”

  庄维墉引导着赵文初落座。

  旁边的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聒噪地像两只麻雀。

  一个说，

  “我呀，以后就要成为像蝴蝶这样的大明星！”

  另一个说，

  “就你啊，算了吧。还是我有可能。”

  两个人说了半天谁也不让谁，最后电影开始了，她们也就不说了。

  屏幕上有人出现，

  在那个窄窄的荧屏上活动着，哭着，笑着。演绎着悲欢离合。

  赵文初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进那个薄薄的布上的。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这是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

  在一次宴会中，余师长夫人凤鸣重遇昔日情人尹秋涛。十年前，凤鸣是舞台艺人，而秋涛则是流氓，二人因秋涛犯案被警方追捕而各散东西。十年后，凤鸣已贵为师长夫人，而秋涛亦已由小流氓变作犯罪集团的首领。秋涛利用旧情，勒索凤鸣一笔巨款。余师长的副官洪家英一直暗恋凤鸣，得知凤鸣急需大笔金钱，于是主动提出借贷。凤鸣将钱交到秋涛手中后，秋涛随即展开他的犯罪计划，印制大量伪钞。警方追查伪钞来源，结果捉拿了秋涛的手下。秋涛自知身份败露，于是挟持凤鸣作人质，企图逃之夭夭。然而，秋涛终为警方拘捕，而凤鸣亦一同被带返警局。洪副官向凤鸣求爱不遂，老羞成怒，向余师长搬弄是非，诬蔑凤鸣与秋涛有染。余师长翻查凤鸣的东西，发现凤鸣与秋涛从前的相片。余师长揭穿凤鸣的身世，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

  说它是爱情片也不准确，还是把它定义为故事片吧。

  赵文初看得很认真。

  影片的最后，凤鸣厌倦了过往金丝雀般的生活，决意离开余师长重新做人。

  落幕。

  两个女孩子哭的稀里哗啦的，为凤鸣没有和秋涛在一起感到惋惜。

  她们这样“浪漫”的女孩子，最喜欢的就是秋涛这样坏坏的男孩子。

  走出电影院。

  赵文初低声说道，

  “她演的是很好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以为是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天气中，阿婷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轻轻拥住他小小的身子，

  “三少爷，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可她没有回来。

  庄维墉似有些感叹地说道，

  “胡蝶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被戴笠霸占，被迫与丈夫离婚。她的日子这样难过，还能演出这么好看的电影——”

  总是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自己心里的苦，有谁能知道。

  “戴笠是谁？”

  “——”

  “是军统的头子，去年飞机失事死掉了。”

  “我回去要跟凤鸣讲，有个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和她一个名字。她听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赵文初都没有见过庄维墉。

  听人说，他好像是去南方做生意了。

  听人说，南方正在打战。

  赵文初想，他会不会出事？

  转念一想，人各有命，这也都是强求不得的。

  总，还是平平安安的好。

  月末的时候，赵文初查完帐回家。

  凤鸣拎着一个包裹走进屋。

  “邮局说是寄给少爷的，还真有些份量呢！”

  赵文初结果来一看，

  黄油布上是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邮戳。

  打开包裹，是数十封雪白的信封。

  都是庄维墉寄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他按照时间排好顺序，一封一封地拆开看。

  “文初，

  见字如面：

  抱歉没跟你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实在是事情来得突然，来不及做准备。何况，我想就算我消失一个月，你也许也都不知道哩。

  我是很少到南方的，你应该也没有去过吧。这一路上的见闻，实在是很想跟你说上一说。如果只有我一人看到这许多的景色，你却不知道，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现下南方正在打仗，陆路不同，只好走水路。我今天租了一只小船，讲好价钱，说好八天就可到达浙江了。

  这是一只乌篷船，船上有四个水手。当船陷在滩涂中，就要靠他们的力气，拉着纤绳，使小船前行。我自然是不能干坐着等了，一同下河帮他们拉。十月的天气，河水冷的让人发抖。水手们唱着调子，倒像是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我很是佩服他们。

  晚上的时候更冷，我盖着一条棉被，穿上大衣，还是冷的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就是在想你。

  想你现在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已经下窑了，有没有跑出去鬼混，是不是又吸了许多烟。想着想着，就又是发愁，又是难过的。你这人像个孩子，不懂得好好照料自己。

  反正也是睡不着的，不如捻亮一盏油灯，写封信给你看。每天写上一封，十天就是十封了。等上了岸，就去邮局寄出去。”

  “文初，

  见字如面：

  今天一大早就醒来了。看了一眼手表，才刚刚五点多，外面还是灰蒙蒙的。我睡不着了，就不再睡了。你一定还在睡着吧，那就一定要多睡会。

  大约六点多的时候，天就有些亮了。我走到船头处，看一看河上的景色。河面上时不时得出现一座又一座的吊脚楼。一个水手大声地冲着一个楼里不知喊着什么（他们说的是本地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软软糯糯的），一个男人裸着上身从楼里打开窗子和他讲话，然后便匆匆穿好衣服下楼进船了，还伴着妇人抱怨的声音。我猜那一定是他的姘头，好不容易昨夜春风一度，早上男人又要上工了。

  这样浑朴的，天然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让我受到触动。

  远处是一座座笼罩在浓雾中的小山，像是水墨画中的一样，氤氲着水汽，散淡宜人。这是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我画出来给你看。

  看着这样的景色，我有时就在想，为什么你没有一起来呢。你没有看到，是多么的可惜。”

  “文初，

  见字如面：

  今天下起了冷雨，我早早地就被冻醒了。只好用报纸堵住船上的缝隙，把所有的衣服盖在身上，方能抵御一点点的寒冷。

  我想，要是你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身子。就一定不会感到冷了。

  好不容易挨到早上起床，煮了一点小米粥喝，暖暖身子。不巧船陷进了浅滩，无法前行。我很是着急，延误了时间可如何是好。水手们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慢悠悠地聊着天，也不着急拖出来。我本是想和他们吵上一架的，可想到河水是那样的凉，还下着雨，也就不忍心了。我下了船，走到不远的小镇上，把信寄给你。南方的小镇不同于北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有不少的女孩子出来做生意，她们也不高声叫卖，也不会做什么夸张的宣传。只是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知道，她们卖的东西，是最新鲜的，就像是她们的人一样真诚。

  我买了些酒和腊肉，回去送给水手们吃，他们吃的很开心，我同他们一起划拳，也喝得醉醺醺的。水手们说着各自的相好（我确实是听懂了这些的），我就想到了你。也有些失落，你自然是不愿意同我相好的。但我亦是十分的尊重你的。

  吃饱喝足了，水手们有了力气。也就开始拉船了。他们只拿一点点的工钱，却要从事这样劳苦的工作，真是可怜。但他们也是快乐的，自在的。你听，他们欢快的号子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们每个人有着健康的体魄（这点你是比不了的），每当一趟船跑下来，就去船把子那里领走自己的工钱，去吊脚楼里睡自己喜欢的妇人，喝最粗的酒。把钱花光了，再去拉下一班的船。他们没有积蓄，却拥有最简单的快乐。我很是羡慕他们。”

  “文初，

  见字如面：

  今天是第四天，我和船上水手渐渐相熟了，也能听懂他们的一些话了。他们基本上说每句话都要带上一些脏字，似乎是不这样做就不能说话了。我也学了一些，有趣的很，回去说给你听（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今天我在船上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文件，感到身心俱疲。慢慢踱到船舱，清风扑面而来，整个人都为之一爽。要是你能感受到这样的风，一定也会很舒服的。

  因为昨天下过了雨，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个大块透明的蓝玻璃。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整个人也都放松了许多。

  顺便梳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记得你曾说过，我喜欢你喜欢的莫名其妙。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我认为是不同了。

  第一，我们有相同的家庭背景。

  第二，虽然我们目前并没有统一的理想追求，但我们都有包容彼此的成熟。

  第三，我们拥有精神上的共鸣。

  文初，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写的最像情书的东西了。我的笔拙，道不尽我的心情。

  这边山上的梅树开花了，红的，淡粉的，白，好看的紧呢。

  不知你家里院中的梅树，开花了么。

  不知我的想念，你收到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文初，

  见字如面：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到你死掉了（呸呸呸，真不吉利）。梦里梦的真实，真的是难受死了。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梦。真的是太好了，一想到你还在好好的活着，我就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山是那样的青翠欲滴，水是那样的透亮，水手们骂人的脏话也是那样的动听。

  你的大烟是时候该戒掉了，长此以往，肯定对身体很不好。不要嫌我啰嗦，我是真心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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