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疏离了，这对母子。根本没有韩信想象中的相互深爱。尽管确实可以看出李白的爱比对方深，但这其中似乎多了很多拘谨畏缩的克制。

  而罗婕的状态更奇怪了，好像把来医院看李白当成一个任务，打完卡，任务完成，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双臂松开的李白的速度不要再快，冷漠而决绝的转身毫不犹豫，方才的柔情缱绻荡然无存。

  病床的人缓缓抬起头，双眸渐渐染上一层诡异的浑浊。他的双唇微张，音量几不可闻。

  “妈妈再见。”

  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让人太不舒服了，韩信又不知道原因，下意识求助地回头看向诸葛亮的瞬间，他愣住了。

  诸葛亮的双眼微微睁大，眼底翻滚着无法名状的情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极其微妙，但是从他握紧成拳头的右手可以看出来，他在生气。

  下一秒，他跟韩信对视了，交换了一个让韩信不明所以的眼神之后，脸上的愤怒更明显了。

  他似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向前一步，正准备走进去拦住即将离开的罗婕——

  变故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房间里传来“滋拉、滋拉”一阵刺耳的杂音，正当病房内外的众人一头雾水地寻找声源时，房间另一侧、正对着病床的液晶电视闪了几闪，亮了。

  “——这么快就要走吗？”

  周汶的半身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现场霎时间炸开了锅。

  韩信的大脑嗡嗡作响，本能条件反射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铃大作！

  “不多呆一会儿吗？”然而电视里的人优哉游哉，说话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他显然是特地精心布置了这个录屏现场后才通过网路黑进医院的，背后除了一大片白茫茫的白布布景，其余什么都看不到，黑色的西装在背景的衬托下异常显眼，

  “阿姨，住院的可是您的儿子啊，为什么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呢？”

  再一次看见周汶的脸，李白的世界进入短暂的滞停，他忽然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缓了将近二十秒，眼前才重新恢复视线，走廊外吕布熟悉的吼叫，这才把他彻底拉回现实世界。

  “——怎么回事！这孙子是怎么黑进医院系统的！！”

  “吕队！医院里所有配备电子屏幕的设备都被他黑了！”

  好像……还有裴擒虎。

  但是李白没心思听其他人在瞎喊些什么了，他魔怔般地，直视着屏幕里正在直播的男人，无意间的对视，让他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知道自己正在看他，还是巧合。

  总之，他们对视了很久。

  “你好啊，李白。”

  周汶忽然冷不丁再次开口，脸上带着令李白作呕又不自觉恐惧的笑容，

  “我们又见面了，虽然以这种不太正式的形式，有点不礼貌，不过……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宣布。”

  “是有关，李白的生母，罗婕女士。”

  被点名的女人，身子猛地一颤，顿时间，死死瞪着周汶，仿佛要远程隔空把他瞪出一个窟窿。

  周汶装模作样，颇有仪式感地抬手理了理领带，继而从身后摸出了一本书。

  仔细一看，是一本牛皮外壳的笔记本。

  “罗阿姨的字真是工整清秀，不得不说写日记真是个好习惯，”沙沙沙的翻页声音回荡在病房里，周汶从容不迫，“嗯？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本你以为不小心当废品扔掉的东西，怎么会在我手里？这个我待会儿再解释啊，现在先给你们念一段。

  ……

  6月22日，晴。为什么每天都有那么多恶心的男人纠缠我，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身为社会上最平庸的底层人士，无权无势，只能任凭他们欺压。不过好在我还有我的儿子，他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我真的好爱他，只要他能好好长大，付出再多的委屈，我都不后悔。

  ……

  哇，好感人的母爱啊。罗阿姨，你好勇敢。”

  而罗婕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她的双眸里涌现更多的惊恐，像是秘密被揭发、公之于众之前最后的挣扎无果时的绝望。

  “6月27日，雨。文国雄是个人渣，王八蛋！！虐待我就算了，还想要对我的儿子下手，他们上辈子都是阴沟里的臭老鼠投胎转世的吧？可是我好痛苦，我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好想他去死，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在城里呼风唤雨，随便动根手指头就能让我死无全尸，我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如果……”

  周汶念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从笔记本前抬起头，直面镜头，诡异地笑了一下。

  韩信的心脏仿佛骤停，他嗅闻到了很不好的预感。

  周汶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情绪颇为到位，“如果我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跟他同归于尽就好了。可是现在的社会，除了没到法定年龄的小孩，谁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呢？只有小孩子才不起眼，文国雄才不会把他当一回事，如果我是一个小孩，我的妈妈被坏蛋欺负，痛不欲生，为了保护妈妈，我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毒药混进他的酒杯里，他一个当惯大老板的人，从来只做能代表权重地位的位置，所以他每次到家里来，位置都是固定的，我也不用担心妈妈会误饮毒酒。只要他死了，妈妈就解脱了。妈妈那么疼爱我，我应该回报妈妈才是。”

  王昭君猝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是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人，大跨步上前，在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抡起胳膊毫不留情地就给了罗婕一巴掌！

  “你是人吗！？”

  继而，她声嘶力竭的怒吼，惊扰了所有大脑被爆炸性消息炸出一片空白的人们。

  罗婕摔在地上，双手撑着，低头一言不发。

  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见了。

  李白的脸上也是。

  周汶的极刑审判，还在继续。

  “我再给你们念一段哦，8月18日，晴……”

  诸葛亮忽然推开韩信，冲进病房，抡起角落的灭火器，狠狠砸向液晶电视！

  哐当！！屏幕中央凹陷进去一个窟窿，画面出现黑团，诸葛亮继续片刻不停地一下又一下，直到电视被完全砸烂，主板、液晶驱动板、电源板碎裂成片、挤作一团突兀地随着火花迸发而出，周汶的声音从断断续续到全然消失——

  却又在下一秒，如影随形地再度出现。

  “——8月18日，晴——”

  ——周汶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出现在病房的两个广播音响里。

  “为什么，两年过去了，我以为能够恢复平静的生活了，可是他又来了，文国雄狼狈为奸的好兄弟，文景运，他真的不怕遭报应吗？我好怕让张骏知道，让他知道，我们的一切就毁了，他当年追求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害怕他嫌弃我的过往，迟迟不敢接受，可是他对我真的好好，他对李白也那么疼爱，就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我怎么能让他失望？”

  “不要再念了！！”

  跌坐在地上的罗婕，终于爆发出叫嚷，失声捂住自己的耳朵。

  “闭嘴啊！！”

  “底层人士永远是底层人士，永远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是权贵们却不需要，我反抗不了文景运，难道真的要任凭他玩弄么？这个时候，我多希望能有人帮我解决掉这个人渣。真羡慕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孩子们啊，如果我还是个孩子，我的妈妈被欺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保护她，我会用钓鱼线缠在衣柜上方的重物收纳袋上，然后把另一端绑在衣柜门把手上，最后自己躲进去，在妈妈被欺负的时候，故意大声哭喊引起那个人渣的注意，文景运是一个嫉妒狂躁的男人，他绝对会不耐烦地直接拉开衣柜……到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罗婕终于彻底崩溃了，她发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尖叫起来，越喊越大声，双眼撑得通红——

  广播里传来那位掌握生死的神得意洋洋地翻动书页的声音，

  “阿姨，再坚持一下，最后一段了。203年，6月8日……”

  203年，6月8日？！

  韩信飞快地回想了一下，最后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李白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6月8日，晴。李白来找我了，他今天刚刚结束高考，就迫不及待地回城找我们。算起来，因为他学习的缘故，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过他了。我以为他以后也不会来了，可是没想到还是躲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没来由地恶心。他让我想起过去，那肮脏的过去，他就是个怪物，小小年纪动的心思全都是杀人放火，这样的怪物有资格成为社会的一份子么？不断提醒着我过去的怪物，如果消失就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站在家门口等我们回家，还带了好多礼物，不少都是晨晨用得上的东西。晨晨到底还小，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不停黏着他？实在是太不懂事让我操心，你知道你的哥哥都做过什么事吗？接近他你自己也会被搞脏的。不行，以后我必须减少他们两个人的接触，我不能让我的晨晨被怪物玷污。

  他问我他应该报考什么专业好，我几乎没有犹豫，告诉他去当警察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听我的，不管别人怎么阻止，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对我言听计从。真好，去了警校，那座p遍地的牢笼，即使你还能活着出来，日后出上班也逃不过高危任务，没准一个不小心就因公殉职死掉了呢？那样的话……

  纠缠我一辈子的怪物就不复存在了，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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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三十七）

  韩信的心在这一刻似是被挖空了，身体如坠冰窟，一种混杂着震惊、后悔、内疚还有痛心的情绪，如山如潮地将他包围淹没。

  他僵硬地扭头，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一眼李白。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原以为带来的是李白生命中的阳光，却没想到带来的事万恶之源，残酷的事实真相再一次以这种形式旗鼓喧天地公之于众，可是李白……甚至还没能从上一次事故的阴影里走出来。

  病床上的人异常冷静，冷静到几乎面无表情，先前由于见到妈妈攥紧被单的手也一并松开了，微微低着头，窗外正值日落，残霞斜射，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之衬得更加深邃。

  同时，李白整个人也像是没入了黑暗之中一般，身上没有光亮了。

  王昭君一直站在罗婕身边。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走近了一步，提高音量。

  “罗婕，我问你。”

  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这些年来李白种种奇怪的行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十四年前爸爸去城出差，市中心医院院长忽然给他打电话说有一个要做手术的孩子，体检资料上显示跟爸爸一样的罕见血型，原本只是想联系对方是否愿意做爸爸日后的紧急输血对象，没有想到院长把两人的血型比对后，发现他们可能是父子关系……爸爸马上就赶了过去，但是人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还是晚了一步，闯进去的时候，主刀医生受惊，失手误伤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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