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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一同进店,老板将三封信递给织田,他按时间顺序排列好了,而后者顾不上等待咖喱饭的神圣时间,从随身携带的小刀裁开信封,以往织田作之助会跟老板借裁纸刀,他随身携带的刀另有用处,今天就不同了。他没读信,却感到风雨欲来,直觉同织田作敲警钟,他被单细胞生物似的敏锐直觉救过多次,很重视萦绕心头的惴惴不安。

  (第一封信,6月1日)

  这封信是太宰出发横滨前写的,当时他与津岛修治的关系略有好转,两人一同阅读、一同看电影,并交流观后心得。太宰治跌跌冲冲走在曾经宏义养育他的道路上,游乐园与可丽饼是没有的,他不擅长带津岛修治去做“符合小孩子天性”的活动,甚至无法把他当孩子。

  [就算是带他坐过山车,也只是拙劣的模仿。]太宰想,[不是阿宏做的,就根本没有意义,同样的行为交给他就是“以宽容的父亲心态接受异常”,放在我身上则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说到底我根本不是爽朗的、具有感染力的大人。]

  [我不能做自己都觉得傻的事。]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但他人眼中算无遗漏的太宰治不清楚是否走了步好棋。

  书架上的书变多了,而不是神神秘秘散落在房间的角落,抑或是堆在书桌上,他花了半个上午整理了自己的藏书,并且把他们按类别竖立在木板制造的隔间里。

  津岛修治从电影博物馆回来就看见了家里的变化,他试探性地拿了几本书下来,于是太宰治跟他一起重温了《田园的忧郁》、《高野圣僧》,他俩说商人小说,谈井原西鹤,念《好色一代男》,津岛修治看不起此人的作品,认为他是色情狂,写得文字不过是炫耀空虚的生活。

  “如果是我的话,早就羞耻得无法活在世上了。”津岛修治说,“也有可能是无聊的,太无聊而畏惧活着。”

  面对此番言论,太宰治难得坦诚,他是只别扭怪,内心之语化成文字又隔了层笔名,就能毫无负担地刊印出来,任凭大众赏玩也不在乎,但你若让他把真实想法诉诸语言,将给他人听,可就太难了。他极其厌恶被他人猜中心思,是个彻头彻尾的隐私至上主义者,常挂嘴畔的神秘微笑是太宰治的面具,他有千张面具,然第一张的笑面就少有人看透。

  他说:“修治君是这样想的啊。”

  “怎么?”孩子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津岛修治和太宰治不同,他正意气风发,处于肆意向世界炫耀才智的年纪,于是他嘲讽、发表言论、成为意见领袖,同戏剧女王一般疯癫。

  跟过去的太宰治一模一样。

  “没什么。”太宰治笑说,“很好的理解。”

  “你是怎么想的?”津岛修治咄咄逼人,发誓撕下监护人的假面。

  “我?我与你想的一样。”他说,“我的主意无法代表他者,只能说是个人的意志,严格来说生与死没什么意义,生有生者的世界,死有死者的世界,前者是何模样谁都清楚,后者却不尽然。”

  “世界太恐怖了,我青年时代一度很想去死,没有勇气活在世上,那时活着的生物中没有让我留恋的,我在意的全都前往了死者的国度。”

  三言两语却让津岛修治听入迷了,他迫切想要窥见监护人的过去,于是他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确实想死。”太宰治想自己在英雄社会的过往,无数的女子邀请他殉情,爱酱的那次他是真的想放弃了,不想活了。

  “其实我应该活下去。”他打心眼里忏悔,“有人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还有没做完的事,但只要是人,精神就有极限,我多次想要放弃。”

  “会有人把你逼到极限?”津岛修治难以置信。

  太宰却说:“我一直就行走在钢丝上。”

  “只可惜。”他说,“我的生命力太顽强了,杀不死自己。”

  织田阅读第一封信,他意识到自己读得不仅仅是信,还有先生的灵魂,他坦诚得将自己展露在先生或者说是织田作之助面前,不,可能没那么透明,却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于是他问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我说自己没有很想死,也没有很想活。其实我想告诉他,你也是促使我活下去的原因之一,在拥有孩子前我从没想过人可以为了另一人延长生命的时间,有特殊羁绊的人不算,我与君才认识几月,绝不至于结下生死契约,却又无法放下他。

  我在意他,打心眼儿里,即便他性格拧巴又聪明得过火,心眼儿比宇宙里的小行星还要多,可以说无穷无尽,无论对谁来说他都相当棘手。

  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高明的心理学家会将标签贴在他的身上,将他引导向善,又绝非易事。

  君是条懵懂的幼生鲨鱼啊,哪里有血腥味,他就向哪里钻,我……(后面两行被用钢笔涂掉了,任凭织田作之助用尽方法,也猜不到先生写了什么)/

  太宰治说:[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我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吸引,我也会被吸引,但我不希望他那么做,你知道吗,原来我也会有想要强求的东西,就比如说我知道君的本性绝不是向善的,更加偏向于恶的那边,我却希望他能成为好人,远离危险与悲剧。

  我开始奢求自己不曾有的东西,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君的身上,我也老了,也堕落了。

  这样的我让人恶心,我想吐,没有脸面活在世上,我厌恶自己,但我得活下去。

  作大人后,我成为了我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没让看见自我厌恶的部分,那会给他人带来困扰。

  最后先生写:

  /我得尝试,用自己的方法,世人常说孩童的偏执是因他们经历得不够多,像是困在水洼地底的鲈鱼、玻璃罩子中的玫瑰,我以自身代入,在看惯了世间的悲剧后,人心也会更加开阔。

  君喜欢恶、喜欢黑暗、喜欢悲剧,就由我带他去看那些吧,当看过人间的一千场悲剧后,死亡就不会打动他。/

  ……

  太宰治躺在一片黏稠的黑暗里。

  他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这里是他梦中的世界。

  [人在梦里,就成了造物主,想要见的人都会一一上门拜访。]

  他坐起来,深不可测的黑暗以他为中心如潮水般退却,怪异的是天没有变亮,还是黑的,太宰治抬头,没有看见明月,也没看见云彩。腿脚旁冒出一撮撮红色的曼珠沙华,说实在的,他觉得梦境中的景色太土,人都明白曼珠沙华是三途川的代名词,久而久之小说剧本动画中经常出现大片曼珠沙华的形容,太宰治就不写那个,他宁愿写蜘蛛丝与罗生门,都不愿意落入俗套。

  但三途川,就是种了曼珠沙华呀。

  “你又来了。”阿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略带困惑、无奈更多,“又有什么事。”

  太宰说:“不欢迎我吗?”

  “当然。”阿宏盘腿坐在他身后,“快点回去。”他说话像父亲,包括略带强硬的语气。

  “这是我的梦境,当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太宰说,“你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又怎么会驱赶我?”

  “我怎么知道。”阿宏说,“可能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太宰笑了。

  “死人拯救活人,我原来也成了庸碌中的一员,编造出了自己都不想看的故事。”他又躺回地上,花茎被压塌了,太宰治问,“我梦中的死人啊,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我没法改变那孩子。”

  “我快要放弃了。”

  ……

  (第二封信,6月5日)

  /我搞砸了。/

  笔迹一如既往流畅,第一句话却让织田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从来没走出来过,从回忆、从过去,人们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都是骗人的话啊,时间不可以冲淡一切,伤痕永远是伤痕,长好了还会疤痕增生,你永远不能当它不存在。/

  /我想到过去的自己,内心充满了羞耻、无力与愤怒,我说自己爱君,又何尝不将对自己的刻骨仇恨与憎恶投射在他身上?/

  织田作之助看了几行字,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被哽住了。先前就说过,他与先生的通信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对方将自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写在信里同他分享,近年来随通信时间越来越长,他偶尔会将情感寄托在纸上,织田能够感受到他的爱,他的恨,他的不满,他的纠结。

  他心中树立起了一个矛盾的形象,聪明又迷茫,大胆又懦弱,嘲讽世人还唾弃自己,厌恶生存却又无法死亡。织田作之助想,就算是看千百部小说,将主角的特色捏合在一起,也不如先生来得奇幻,他性格中自我矛盾的一面太突出了,织田并不因此将他当做是异类,相反,他认为正是有此特色,先生才是先生。

  不过……

  他问咖喱店的大叔:“人在有孩子后,精神会变得脆弱吗?”

  老板已经在抽烟了,他认真思索后回答:“不好说啊,绝大部分人认为,拥有孩子可以让母亲变得更加强大。”

  “还有些人得了产后抑郁。”

  织田说:“原来如此。”

  老板问:“你的大朋友出什么事了,养孩子让他精神衰弱了吗?嘿,孩子都是讨厌鬼,他们比夜里嚎叫的鹧鸪还要烦人,尤其在做梦后,可以不眠不休叫几个小时,是个人都要被逼疯。”

  “原来如此。”织田作之助肃然起敬,“为人父母真的很了不起。”

  “也不是所有。”老板又说,“有些家长把孩子养得糟糕,父亲母亲的职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的。”

  “尽力做不就可以吗?”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他说,“我哥哥就是,他与他的夫人希望孩子能好,把他送进私立小学,给他报钢琴班,送他学英语,结果孩子高考落榜,嫂子精神崩溃了,小孩也离家出口。”他说,“依我看来就是用力过猛,怀美好的念想却打出了糟糕的结局,这样的事情常有。”

  “……”

  “没什么最受伤的,孩子与父母都是受害者,后者同时还是加害者。”他总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养小孩。”

  织田作之助打开第三封信。

  6月7日。

  ……

  从横滨出来后,太宰治直接去了东京大学的图书馆,他在这里度过几年岁月,对东大图书馆的陈设了如指掌。

  从外表看,是几栋圆柱体勾连在一起的建筑物,此起彼伏的模样像风琴上黑白的按键,最下层的门是常见的圆拱门,没有布满浮雕的女神柱,更没有拿竖琴唱赞歌的天使,太宰治第一次走进图书馆,只觉得朴实无华,连油漆色都脏兮兮的,黄色、棕色、深棕色,东大图书馆其貌不扬。

  内里也是如此,一人一桌是不可能的,书桌四四方方,无多余装饰,四人或者六人一桌,他看其他学校的图书馆,有的像教堂,有的像博物馆,有的窗明几净,还有后现代化的讲演厅,与之相比,东大图书馆的设施也太落后,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780万藏书,比斯坦福的650万还要多。

  穿过鳞次栉比的书架,人以肉眼可见变少,少数学者才会深入报刊区,学生更喜欢动用搜索库而不是亲自翻阅刊物,尤其这里存的并不是朝日新闻,而是前苏联的真理报。太宰想起了一则笑话“真理报中无真理”。

  种田山头火放下报刊,对太宰治点点头说:“你来了,太宰君。”他有点军人脾气,比起鹰派算是温和,却也不喜欢虚与委蛇,单刀直入说,“你考虑好了吗?”

  “异能特务科?”太宰治说,“我从森前辈那里知道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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