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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人者是他房间的侍者。”费奥多尔从善如流地回答,“他本人并不清楚这件事。”

  “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对话。”他说,“对话,然后我重新’编写’他。”

  编写,再不明所以的人听见这词汇并联想它出现的语境都会胆战心惊,俄罗斯人们齐齐打冷颤,有人试图撕裂费奥多尔,用能跟熊搏斗的双手,他以为自己前进了,动手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人可以动弹,他们只能听伊万与费奥多尔继续荒唐的对话。

  “编写。”伊万说,“有趣的词汇,你可以具体点说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他还是说,“我跟他对话,他被我说服了,帮我做了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情(我得到了不在场证明),有一瞬间卡拉马佐夫怀疑过我,因为艾蒙德的事情,但在死后他决定不再关注我。他不具备动手时的记忆,又因为带手套没有留下指纹,只是一件小事。”

  “你会因此感到愧疚与恐惧吗?”伊万问。

  “……”费奥多尔没说话,他当然不会。

  于是伊万笑了:“好吧,我明白了,”他的右手勾动,从上船前开始,他的身体就在极度恶化,坦白说来,伊万上幽灵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延续他的生命,修好千疮百孔的躯体,他没想到的是会在船上遇见费奥多尔。

  伊万没有直系亲属,他是孤家寡人。

  他现在精神很好,明明在一小时前,伊万还气若游丝,他能说话,说话声沙哑又脆弱,还会呛咳,床边上就有呼吸面罩,费奥多尔熟悉包括它在内一系列医疗器械的使用方法。现在情况有所改变,他的精神头很好,费奥多尔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回到刚开始的问题。”伊万询问,“你杀他们是判他们有罪,那么告诉我在你心中什么是罪人。”

  “这是一个非常宽泛的问题。”费奥多尔回答起来有理有据,“迫害他人的拥有力量之人,与毫无悔过心之人。”他举例,“比如说,将贵族与平民放在一起,横赋暴敛的贵族是罪人,乐善好施的贵族是善人,平民与平民放在一起,借武力欺压他人的是恶人,瑟瑟发抖者是善人,普通人与异能者放在一起,普通人是善人。”

  “你的区分有问题。”伊万平静地指出,“异能力者也有善心之人,倘若他们用异能力帮助他人,就不应被归为罪人一方。”

  “一些人从生下来就有罪。”费奥多尔却说,“纵观历史,人与人之间互相迫害的根本条件是不平等,富人高于穷人,身体健康的人大于身体不健康的人,在父系社会特定历史时代中男人高于女人,”他说,“然而,这些不平等存在是存在,却不是完全不可逆的,阶级流动的可能性是小,缝隙却没有完全堵死,身体不健康的人可以通过学习智力上超越四肢发达的人,而女性中优秀者很多,即使是在逆境之中也有不少能焕发光彩。”他说,“异能者与无异能者却不同,二者的区别是物种上的,他说,即便异能者中有许多无法善用能力,以至于沦落至下流,但他们天生就比其他人拥有更多,异常的力量超出人类本该有的,最后便扰乱世界秩序公理,倘若他们数量占据更多,社会则会从根本上发生改变,衍生出一套适宜异能者与非异能者共存的法则,现在则不同,他们过于稀少,以至于社会规则是给普通人制定的,异能者却同样适用。”

  他的瞳孔略缩:“就跟病毒一样。”

  伊万笑了,他说:“你是上帝派来的清道夫吗?我以为你也是异能力者。”

  “我是最后一个被清扫的人。”费奥多尔说,“而我被赋予的能力就是清扫本身。”

  伊万觉得很有趣,你看费奥多尔的思维方式,他的分析能力,他的记忆力,他的语言里,他的智慧都高过正常人,但他心里却有一条底线,一条虚无缥缈的寄托于宗教或者说是神学的底线,谁知道他信仰的上帝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而他又是抱着怎样的自我满足于陶醉来进行他对罪人的惩罚,伊万笑了半天忽然说:“我明白了,你是没有痛觉能力对吧。”

  费奥多尔不说话了,他面无表情,看向伊万,你绝对无法读出他的心思。

  “不用这么看我。”伊万说话的条例非常清晰,“这是家族遗传病,与我们家里智商异常的成员相伴,从几个世纪以前起就如此,我猜你不知道这段资料,因为你的母亲死得很早,而她的身份被洗得很彻底,于是你的父亲也不知道她出自哪个家族。”他话中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费奥多尔想到了私生女三个字,而对方的家族无疑属于眼下的老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毫无芥蒂地收留自己,或许从打一照面开始就认出来了。

  “我们家里出了不少的人才,沙皇时期的高官、特务,苏联的间谍,还有现在俄罗斯寡头,明面上与暗地里做了很多事,基因传承的特殊性赋予家族成员更高的智商,更强的理解能力,但在一项上会产生极端,现代人称之为共情能力。”他的眼神是浑浊的,年老带来的眼科疾病让他的瞳孔浑浊不堪,谁也不知道伊万能看见多远,费奥多尔估算他的视力不足0.1,但当他被看着时,却认为自己从内到外被看透了。

  “我猜你口上称他们可怜,像是牲畜一样被随意宰杀,同情其悲剧,赋予他们怜悯,实际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说,“就跟你缺失的痛觉一样。”

  费奥多尔还是没说话,他的眼睛珠子与玻璃弹珠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无机制的光。

  “是谁赋予你崇高的理想?”他说,“孩子,你大可以换个目标,补全你的基因缺陷,修正扭曲的神经来得说不定更快。”

  费奥多尔说:“没有人赋予,我只是听见了土地的悲鸣,听见了神明的启示,我的行动源于我的思考,当删除病毒后,世界会变得更好,我坚信。”

  “好吧,好吧。”伊万嘟囔,“那么就照你说的做吧,反正我已经是老头子了,让我想想,你的异能力还不完全是吗,时不时会暴走,还会伤及己身,我知道你的身体像是布满了裂痕的石膏块,孱弱不堪。”他笑了,手向前够,费奥多尔不确定他是不是希望自己拉住他的手。

  “来,过来,让我告诉你真相。”伊万说,“真相是,你的异能力还不够完全,我们家人从未觉醒异能,而是一代一代得到异能,他被安放在你的身体中,直到在合适的时机醒来。”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的能力,是神赋予的。”

  “让我的血浸润你的身体,让我的灵魂拥抱你的。”他的嗓音多么古怪啊,衰败而又透出诡异的生命力,“让它进入你,让你体内横冲直撞的能量形成完整的圆。”

  即便是费奥多尔也会产生疑问,原本为了延续生命而上船的人,为何会做出此选择,但他其实不大在乎答案,因为伊万是罪人,是要被清扫的,他会赋予对方高贵的死亡。

  伊万直视费奥多尔的眼睛说:“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明白生命延续的重要,明白我此时的举动,明白血缘上几乎凋零的男人为自己的后代做出的选择。”他喊了费奥多尔母亲的名字,唤他唯一的私生女,“阿杰丽娜,请在地狱等我。”

  一把牛排刀,从侍者身上摸出来的牛排刀切断了伊万的颈动脉,鲜血哗啦啦哗啦啦地涌出,浓重的血腥气把孩童幼小的身躯盖满了,一些血滴溅落在身后人的脸上,俄罗斯的年轻人与中年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发展,他们的眼睛瞪得像牛,惊呆了。

  [让我的血浸润你的身体。]

  “赐予你高贵的死亡。”费奥多尔的姿态近乎于静谧,而他身后,人的躯体如尘土一般,崩塌了。

  ……

  “唔。”太宰治不紧不慢地撕下信纸,走到白蜡烛旁,用火点燃纸张,遂转向津岛修治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津岛修治几乎是以迫切的姿态展示他的发现,他试图矜持一下,比方说咬次嘴唇,随后脱口而出的话与稍快的语速却暴露了他的心思:“最先意识到不对,是在摸清船上人的身份时。”津岛修治说,“持观望状态的人比我想要的还要多,不是说他们无动于衷,而是他们买什么都要思考一段时间,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证明他们相熟的人并没有参加过幽灵船的拍卖会,目前唯一所知有确切人员名单的竟然只有从俄罗斯开往日本的单次。”他摇摇头说,“从这一角度来看,幽灵船存在的时间无疑比我们想象得要短暂得多,但为什么包括我,或者说包括所有船上的聪明人,长时间内无法看破事实,原因只有一个。”

  “暗示。”

  太宰治做口型,而津岛修治直接道出语言。

  “有人对全体人下了暗示,将幽灵船存在多年的概念植入人的脑海里,想要打破固有观念需要不少时间,大部分人甚至无法打破。”津岛修治说,“因此我们上船前无人察觉到有问题。”

  “很好的推断。”太宰治笑着说,他甚至拍手鼓掌以作鼓励,“但需要我提醒你吗,证据,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的话,一切都是空谈对吧。”

  津岛修治却说:“我做出的一切推论不都是建立在空谈之上吗?”他讥笑道,“书的存在才是最大的空谈,而能够获得它且驾驭住它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是古怪的苹果爱好者,还是神叨叨的疯子俄罗斯人?”他说,“森医生还不行,他路数不够。”

  “这真是……”太宰摇头笑笑,“该说是评价高还是评价低?”他竟然装模作样地鞠躬,“各种意义上,感谢你的高评。”

  “我想不清楚原因。”津岛修治突然说,“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嗯?”

  “我说书,大费周章设置一个局,把我们把很多人都引进来,为你个人的趣味吗,好像不是,可以告诉我原因吗,焉岛先生。”

  太宰无奈地耸动眉毛:“你还在叫我焉岛先生啊。”

  听见这句话,津岛修治都要冷笑了,他想,不是你告诉我此假名的吗?我按照你说得叫,又有什么错,你看你什么都不想透露,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双方对彼此隐瞒得太深,心与心之间有墙壁高筑,到最后根本连传递声音都做不到了。

  “是你告诉我的名字啊。”津岛修治在说这话时,神色甚至有点倔强,但他察觉不到。

  “我错了。”让津岛修治绝对没想到的是,太宰治,他的监护人,竟然低头了道歉了,他好说话得让小孩儿深感不可思议,过去太宰治从未如此坦诚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张嘴,似乎想说话,而津岛修治仿佛听见了什么禁词飞快说,“算了,我早就不想知道了,只是名字而已,名字是代号。”他说,“我想知道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这个的话……”太宰治说,“就像我之前说的,给你看你想看的,混乱、死亡等等等等。”他的眼神太透彻了,透彻得什么都知道,“我渴望它们不是吗,人性最恶劣的根源,放大的欲望,我想你迟早会借助到他们,与其游走在生死边缘,一遍又一遍地放纵自己,不如我给你看。”他比谁都清楚,当“太宰治”走入探寻生命真谛与自我放逐边缘时会发生什么,你看,他从来不介意是善是恶,但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走到恶的一边,为了刺激。

  正确地引导孩子,是大人的行为。

  而且……

  他眯起眼睛,什么都没说。

  [太荒唐了。]

  他不由后退几步。

  [真的太荒唐了。]

  太宰治说的话承认的事在用力冲击津岛修治八百米厚的滤镜,过去对方曾经说的没有一个字被当成真,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成年人是以怎样认真的态度践行他的语言,并且弥补两人之间由于沟通不畅而产生的一系列关联反应。

  其震荡的第一股余波冲击的是津岛修治的自我认知,他有微妙的自我厌恶,厌恶程度绝对不轻,心因性的呕吐多来源于压力,压力的根源是如影随形的自我唾弃,太宰治教给他更加健全的价值观,比如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书本上描写善是正确的恶是错误的,曾经解救他的几乎代替他父亲身份的太宰治是正义的,而他自己却好像天生属于邪恶,父辈对此表现出了厌恶情绪,并试图感化他,以上一系列是他的厌恶根源与发展过程。

  他乖戾的行为、不断彰显存在感的举动、对冒险的过分追求,很难说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出现的。

  但他在向谁证明?

  在向脑海中熠熠生辉的幻想证明。

  “已经来不及了。”太宰治说,“如果能让你感觉好点儿的话,我会告诉你,以上发生的事情是为了你,却不是全为了你,我也想要清理掉一些人,完成一些事,为了避免未来的悲剧与伤亡。”他强调,“不可能停下来。”

  津岛修治听见这句话,心跳速度加快,他转身就跑,冲出厚重的门扉,走向外舱,太宰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受伤,乌合之众又怎么能伤得了津岛修治。

  津岛修治,他冲出去了。

  ……

  中原中也出去了一次,为了贮蓄干粮。

  要他说,按照船上的乱象,他即便把森医生放在屋内都担心他的安全,可是瘦弱的中年医生持手术刀(鬼晓得他怎么带上来的),非跟他说可以自保,让中也君放心到外看看。

  中原中也想说都是谬论,房间里能没有干粮吗,常备的华夫饼与糖不是吃的?更何况人饿一两天死不了,就要有水就行了,同样,房里又有气泡水又有酒又有饮料。他就是应该留在里面,以免其他莽汉冲进来。

  只可惜森鸥外分外坚决,他带着神秘的,中原中也口中令人退缩的微笑把他轰出门外,是的,没错,此处应该用轰。

  “出去看看吧中也君。”森鸥外说,“你当然能保护好自己对吧,若有什么看得上眼的,顺手救下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句话绝对是意有所指!]

  中原中也的异能力在攻击上几乎无敌,枪械对他毫无用处,人与人之间的冷兵器斗殴同理,他出门,门外的情况比预计的还要凄惨,过道都不干净。

  [血、血、血,呕,白色的是脑浆吗,真恶心,搞得比黑手党的人恶心多了。]

  他私心觉得此规模的争斗很不正常,你看,有钱佬都惜命,他们身份尊贵,一挥手就有无数人为其效犬马之劳,怎么愿意自己来,就算是在船上,一两出闹剧得了,他们会不分身份地大规模械斗?简直像是食入了剂量不明的致幻剂。他看两人搏斗,像野兽一样,恨不得撕裂对方的喉咙,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窗外是迷雾,蒙蒙的,连天也看不清了。

  [日本海上会有浓雾吗?]他觉得不会,于是忽然出现的浓雾必定有鬼。

  人疯狂的根源或许就是它。

  争斗、争斗、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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