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默契地往不同的方向散去,除了珀西,他紧跟着自己的堂兄,亦步亦趋。虽然实际上他才是对于这里的环境更为熟悉的那一个,可他的样子还是像个第一次见识世界的林鸳鸯、集市上的人非常多,埃德加不得不出言提醒,才让珀西注意看路,不要把脑袋朝自己的脊梁骨上撞。
“你也该多注意姑娘们,别忘了咱们的计划?”
珀西嘴里说着闭嘴,眼睛却忍不住向大车上正在表演吐火的人看去,杂技演员的脸上浓墨重彩,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他一抬头,一串温度极高的火焰直喷向空中,像是嘴里含了一只喷火龙。
他们继续向前走,两旁的帐篷里有占卜的铺子,畸形秀暗箱,花两枚银币就可以从狭小的棱镜里看见一个双腿大张的女人——两腿之间是另一个双胞胎的头。
男孩还来不及大喊惊奇,就被同伴拖走,他们要去最大的帐篷,那里有真正的杂技,帐篷的两侧各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负责检查所有入口处的人,凭票入场先生女士们。他们想办法装作一对夫妇的两个捣蛋鬼儿子混了进去,并且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找到了不错的位置。一坐下来珀西就开始祈祷,希望等会儿的动物表演不会过于活跃,他的脸上还记得被大象甩到鼻涕的感觉。
也许他太紧张了,另一种可能是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动物表演上,以至于飞绸表演上演时,他完全没能控制自己的兴奋。
漫天纷飞的绸带中,翩翩少女在云端的高梯上登场,背景是一轮虚假的蓝色月亮,众神则隐匿在灰色的云雾之后扮演窥探者。少女轻盈地从空中的秋千一头飞荡至另一头,身上的银色绸带飞舞起来,仿佛婆娑银河。
如梦似幻的华尔兹舞曲里,她随着重力做钟摆般的摆荡,白玉似的双手抓握住金色的秋千,接着飞往下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她好像从月亮尖上下来的精灵,每每人们以为这高度足够令人失足坠落,少女总是用她异于常人的柔韧度,用臂弯,甚至脚踝,将自己牢牢勾在秋千架上,回荡出另一个宛如梦境般的弧度。
那是他们当晚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她牢牢地抓住了他们的心,她在秋千上足足晃荡了十五分钟,仿佛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歇。银色的绸带缠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圈又一圈,将月亮精灵缓缓送回地面,年轻的姑娘立着脚尖,做了一个芭蕾舞演员惯用的谢幕姿势,那脚尖竟也如银月似的,勾削而挺拔。
来不及等演员谢完幕,珀西就被埃德加拖拉着朝后台走,他敢肯定这就是他们今晚所要找的女孩,一个足够大方到愿意给出自己胸衣扣子的姑娘。
“你想好要说的话了吗?要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吗?我们是不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演员的休息室无非是另一个更大的帐篷,那里人来人往,下一个节目是独轮车表演,许多穿着兽皮的侏儒演员,面孔被颜料涂抹成各自扮演的动物模样。狐狸在路过的时候发现了躲在暗处的他们,他倒退一步,双手叉腰:
“我想你们不属于这儿。”
埃德加在侏儒出手阻拦前拽着珀西一溜小跑钻进了帐篷,里面的世界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狮子老虎在表演后被关回笼子中,此刻正在焦躁地踱步,鼻息里散发着不友善的腥气;还有大象,这参天巨物也站在小小的帐篷顶下,驯兽师正站在高梯上,用木竿绑着毛刷,清洗大象粗粝脊背上的虱虫。
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身影在狮子的瞳孔里渐渐变成两粒小的暗点。他们找到了在角落里的梳妆台,结束表演的杂技女演员正对着镜子拆解绑腿,绸布条一层层落在地上。
珀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掌心里一片湿滑,很快他发现埃德加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自如,他显然也紧张到了一定境界,他们站在狮笼前,恐惧的不是笼中野兽,而是镜前的女人。
杂技演员拆完了绑腿,又回到梳妆台前,先是用指腹沾了珠灰的眼影染在眼皮上,接着用石墨粉慢慢吞吞描出两道黛青色的眉。
她比秋千上的模样还要成熟些,过于厚重的铅粉堆积在她的眼角,形成细密的纹路。
“所以你们打算站在那儿,直至世界尽头?”
他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战栗,接着被命运的手推着走向那面梳妆镜,扇贝的形状,边缘有白色的浪花和星月,桌子腿则是四条金色的波纹。
“晚上好。”
埃德加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起码他说出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句子。
“晚晚上好。”年纪轻的那个跟在后面说。
“我弟弟珀西很喜欢你,我是说,您的表演棒极了,超凡卓绝。”
镜子前的杂技演员挑高了眉毛,眉弓像是一道锋利的弯刀。
“这只是一种恭维,还是另有所图?”
珀西已经控制不住视线往她的胸前飘去,她的穿着蕾丝嵌边的丝绸背心,一串珍珠从领口滚至腰际,衬托出胸前丰盈曲线。
这目光立刻被察觉了。
“这可不是友善的眼神,我的孩子。”
埃德加回过神来时周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珀西不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这场审判似的谈话中逃走。女演员还在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在她的眼中,紧张,羞怯,像是突然从地底被挖出来的花栗鼠。
埃德加不得不走上前,直面他的困境,由他出席的审判,女演员的化妆镜里映出他的倒影,镜像里的他看起来正竭力使自己显得放松些。
“事实上,这是我们的一个赌约……”
“我们得拿到一件你的东西,才算是赢了。”
“我明白了。”女演员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那么,为什么是我?”
埃德加挠了挠头,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借口。
“因为我们都认为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女士。”
女演员倚回椅子上,从眉到眼似笑非笑如烟似雾。
“谢谢你的夸奖。”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
埃德加开始觉得面烧耳热,他被这样的恭维哄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不由自己控制地四处逃窜,猛地撞上镜中的自己,两个慌张的男孩对视一会儿,又各自瞥开目光。
“我可以知道押注是什么东西?”女演员问。
“一粒扣子。”男孩的目光飘忽地掠过那排蕾丝间的珠光:“是你内衣的,扣子。”
女演员没有说话,灰鼠颜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埃德加·修斯。被那双眼睛瞧着,埃德加觉得脚下的地面简直都要燃烧起来,烫的他几乎站不住,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该如何从眼前的状况里逃离出来,他说不上自己是否激怒了对方。于是露着怯瞧了女演员一眼,发现对方像是变了一个戏法,动作快得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她的手指已经从衬衣间抽出来。
“很高兴认识你,埃德加·修斯。”她用灰鼠一般的眼眸望着他,向他伸出手。
“事实上,如果你的兄弟勇敢些,他可以自己来领取他的奖励。”
她往某个方向上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埃德加身上。
“希望我们可以再见,事实上,三天后我们就会去另一个镇子,在那里的剧院,如果你对芭蕾舞也有那么一点兴趣的话。”
“你会跳芭蕾舞?”男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不,我是说…”女演员停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
“是碧翠丝,我的妹妹,她是个专业的舞蹈家,我也会去看她的表演。”
埃德加没反应过来,女演员倏忽从他的面前站起来,她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此刻鬓耸巫山,肌肤盛雪,活脱脱如同画里出来的美人。
埃德加以为他们的谈话结束了,女演员的纤纤十指却在下一刻朝他伸过来,男孩只觉自己一头柔软发丝被轻柔捧住,下一秒,他的额头上落下一枚比天鹅绒还要柔软的吻。
埃德加被那吻轻轻电了一下,接着他忽然意识到珀西也许就在不远处。
“一个小绅士不懂得如何讨好女人的芳心,所以我得学会自己索要馈赠。”
温柔的电流在他的头顶盘旋,接着流过他的四肢百骸,激起微妙的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帐篷的,他的脚底生出颠簸的海浪,浪花摇摇晃晃将他送了出去,仿佛送走一只迷失的小船。
埃德加还来不及回头看,人就已经懵懵懂懂站在了帐篷外。
珀西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全然看见了所发生的一切,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他注视着那块绯红的唇印,像是一块红色丝绒。
那是一个亲吻,及其正式的,带着唇吻的形状。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它,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秘密。
“你拿到了吗?”
没有说话,埃德加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一粒云母纽扣,带着一个女人和男孩掌心的体温,正微微地发着光。
第6章
芭蕾舞剧团来到小镇上的消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人翻出了省城的报纸,大声朗读关于剧团历史,酒馆里的人们难得放下杯子,侧耳悉听。路人们总在张贴在剧院门口的海报伫足,“云,堡,湖。”“天鹅与凡人的绝恋。”老先生扶起眼镜,考虑观看演出也许值得添置一件新行头。
男孩团们早在消息到达小镇的时候就难抑兴奋,他们详细讨论着成为观众的可能性,包括弄到戏票以及找一个好座位。
修斯兄弟们则在演出开始前一个星期就向见到的所有人炫耀他们的戏票,那是剧团差人送到门口的,信封里还有亲笔信。柔软的信笺还滴有香水,淡淡的百合香气沾染在指尖,手写字体缠缠绕绕落款碧翠丝,连续数天百合香气一直缠绵不去。
珀西终于迎来了他的虚荣时刻,两张送上门的戏票无疑是属比一粒纽扣还要绝妙的炫耀,他可以在男孩们中得意洋洋很长时间,尽管他知道埃德加才是背后的骑士。珀西十分感谢埃德加对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他知道某种程度上是自己出卖了他,让本应勇敢面对和一个女人调情的珀西变成了顶替者埃德加·修斯(嘿,那唇印可真是难以清洗)。可无论如何,他们还像和以前一样好,而且埃德加也和他一样,对即将到来的演出充满了期待。
然而就在演出开始的前夜,他们收到了来自南方的电报。
班奈特用了整个黄昏的长度阅读来自长子的漫长家书,信中交代了大副已如何处理好与前妻的离婚手续与财产分割,新生活已经开始,他要做的就是找回自己离家出走的叛逆儿子。
“妈妈,希望这一切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影响,照顾好你的心脏,即使分离,我和安妮也仍旧爱你。这个圣诞节我们会回来。
另外,替我向莫里斯问好。
深爱你的,
帕特里克。”
山对面的夕阳与云层相溶,漫漫化成一滩橘黄颜色。
那个傍晚她照例为孩子们做了最后一顿馅饼晚餐,她用同样的材料让四个小伙子长大成人,接着像海燕一样飞向属于他们的世界。
餐桌上两个年轻人仍然无知无觉,事实上为了晚上的芭蕾舞剧他们不得不像仓鼠一样囫囵吞咽,加快进食的速度,以使自己有更多的时间能够赶上开演。他们的位置在第三排的正中央,好位子,可难免会有不识趣的人鸠占鹊巢,他们得为自己的视野战斗。
埃德加是最先吃完所有东西的人,他给珀西使了个眼色,就匆匆穿上外套从后门溜了出去。按照计划他将骑自行车过去,为他俩占上座位。珀西则在餐桌边刻意磨蹭了一会儿,想把时间延长到一个足够的长度,直至班奈特按照她的习惯热好红酒,接着上楼睡觉。
可珀西无法按捺心里的兴奋滋味,他控制不住自己在餐桌下急于出走的脚,整个人像只喝多了的狼蛛一样四处游走,无法集中注意力。
可那个晚上的班奈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饭后给自己热上睡前饮用的红酒,她坐回廊下的长椅上,忽然听见了从心脏深处传来的阵阵雷鸣,仿佛暴雨即将降临深谷,她已经能闻见那股独特的,属于雨前独有的潮湿气味。
于是她叫住在窗边不停张望的男孩,“也许我今晚的感觉不太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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